凤凰网征文|那些年,我在中印边界的坚守

2018-05-28 16: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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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还有十来天就要高考了,我们全家人都盼望他能考上理想的大学,将来学以致用,过上安稳舒适的生活。可小朋友却说不管考得怎么样,都要去当兵。大家都不去当兵,谁来保卫我们的国家?孙子指着书房墙上的中国地图问我:“爷爷当年中专毕业后,已经在兰州炼油厂当了技术员,却报名去新疆当兵。现在爷爷不会不支持我的选择吧?”

“爷爷支持你!我孙子热爱祖国,身体健康,去当兵一定是好样的!”我激动地回答。顺着孙子的手指,我看到地图上的西藏。五十年前在寸草不生的雪域高原,挥洒血汗、奉献青春,为国戍边的情景,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

1962年5月,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我瞒着所有亲人报名参军。7月1号从兰州上火车,两天一夜到达新疆大河沿车站;再换乘汽车跑七天,到达新疆喀什新兵营。往年都在年底征兵,那年是夏天征兵,而且招的特别多。当时在新疆,中苏边界军事冲突不断,中印边界正准备打仗。我们去新疆部队,明摆着是“当兵去打仗”的。

一个贫下中农家庭,举全家之力供我上了十年学。刚参加工作拿到工资,该回报家人时,我却一拍屁股当兵去了,心里也很愧疚。我参军前每月工资32元5角,入伍后每月战士津贴八元五角,拿了整整五年。图什么呢?我是共产党员,积极参军、保家卫国责无旁贷!

我被分到新疆军区驻中印边界的边防二团通讯连,我们一编入连队就投入了紧张的备战训练,在62年10月份参加了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中印边界新疆部队防区分东、中、西三段:东段地处西藏阿里地区,也就是孔繁森工作过的地方,是三段中海拔最低的防区;西段天文点防区,是海拔最高的防区。我们团就驻守在天防区,它是中印边界全线的制高点。天防区地形对我有利,所以仗打得好,牺牲也比较少。而另外两个防区打得艰苦,伤亡较大。我们同期兵有很多战友牺牲了,在阿里防区的狮泉河建有烈士陵园。我当时在二线,看过俘虏营,没有直接参战。

我们天防区的总卡叫5243,海拔高度就是5243米,是天防区最低的哨卡;海拔高度接近6000米,全国闻名的神仙湾哨卡;还有海拔6085米的河尾滩哨卡都在我们防区,这些哨卡我都去过。由于前方哨卡海拔高、空气稀薄,不适合人类长期生活。在那里指战员的脏腑器官,都会留下损伤疾患。当时守卡部队流传着“八疼十二炎”的说法,战友们把它叫做“昆仑纪念品”,我的心脏病就是这种纪念品。在山上待的时间越长受损越严重!守卡部队连续在山上的时间不得超过一年以上,超过了这个极限,人的心脏等器官受损后就不可逆转、不可康复。因此,守卡部队实行一年在山上,一年在山下的轮换制度。

自卫反击战胜利结束以后,我所在的连队移防到和田地区皮山县。从1963年初到1971年6月我除上昆仑山边防守卡外,就一直在皮山。从皮山连续坐五天汽车,才能到达我们驻守的边防哨卡。记得当时家里来信说父亲要来部队看我,我回信叫千万别来。来了也找不着啊!从1963年3月开始,我在炊事班给连队种了两年菜,然后当上士,再后来当炊事班长,1967年7月由炊事班长直接提升为连部的副指导员。

在昆仑山上守边防,是我这一生中最艰苦的经历。从山下的新疆叶城到我们哨卡乘汽车要走五天:第一天从叶城出发,翻过阿克赛钦冰大坂,夜宿库地兵站。库地海拔近3000米,可以看到绿树青草,和成片的青稞,初上高原的人会感到头晕,没有食欲;第二天到达30里营房兵站。这里海拔近4000米,山沟里还长着青草和红柳,偶尔能看到的野牦牛和野兔、麻雀。初上山的人有明显的高山反应症,感到头痛恶心。第三天翻过黑卡冰大坂,夜宿海拔超过5000米的黑卡兵站。在海拔5000米以上的地方,终年积雪不化,地上不长草、天上无飞鸟。初上山的人有剧烈的头疼、呕吐,反应严重的把胃里的食物吐光了,最后吐出来的是胆汁黄水。

第四天翻过康西瓦冰大坂,夜宿康西瓦兵站。这里建有医疗站,我和妻子凌茂茹就是在这里相遇、相识的。她是62年从江苏南通卫校毕业,报名参军,来到南疆叶城县152野战医院的。当时我们仅是相识而已,谈婚论嫁还是1968年,我俩参加军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时才开始的。

康西瓦建有烈士陵园,1962年打完仗我第一次上山时,那里只有70多位烈士。1970年我最后一次上山守卡时,那里已安葬了数百位烈士。不到10年时间里增加的数百位烈士,都是非战斗牺牲的。

第五天才到达总卡5243哨卡。爬昆仑山一路上会遭遇雪崩、泥石流等突发灾害。1966年上山换防,当我们炊事班的车爬到康西瓦大坂半山腰时,冷不防从对面山坡上滚下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到我们车厢的后半部,把一口铁锅砸得粉碎,给车厢砸出个大窟窿。好险啊!所幸我们炊事班五六个人都坐在车厢前半部,炊具和食品装在后半部。那些年,我亲眼看到过军车掉进山崖,战友被雪崩埋掉,哨卡帐篷被泥石流冲跑的惨祸。

由于哨卡设在终年只下雪不下雨,河沟终年封冻不开河的永冻区,官兵吃的水是用冰化成的。因此每半个月。都要全连出动开着大卡车,扛着钢钎铁锤去打一次冰。到了冰河上,就象开山凿石一样,扶钎抡锤,花整整一上午时间才能打满一卡车冰。有一次打冰时气温特别低,打着打着就看见我们连长陈练才的鼻子由红变白冻坏了。在高原上,人的手足、耳鼻等暴露部分时常在不经意间就被冻坏了。

因为高原空气稀薄,紫外线辐射强。在高原连续待上一年,人的皮肤颜色就变成黑灰色,等下山后过上一年才能恢复正常,人们生活在那里应该增加营养,但由于条件限制,高原边防官兵因为终年吃不到新鲜蔬果,普遍缺乏维生素,嘴唇干裂,指甲盖凹陷,指甲缝流血,甚至因此患上夜盲症。

在高原边防哨卡能吃到的蔬菜只有白菜干、萝卜干、茄子干和洋葱干。我们吃的鸡蛋是用麻袋装的,鸡蛋冻得像石头一样硬,入库时就往水泥地上一倒,如同倒核桃一般。在那里假如有人用一个新鲜的西红柿或萝卜跟你换一听1000克的大肉罐头,也是求之不得!

1963年初,总后勤部有位两鬓斑白的处长,到我们天文点防区调查研究。当他看了边防战士的生活条件后,哭得直不起腰来。打那以后,边防哨所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

第一个变化是每个边防哨所发了一部收音机。从此,哨卡可以听到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和国内外大事了。以往,驻守一个哨卡的青年小伙子,每天除了站岗放哨就无所事事;放眼四野,除了雪就是石头;寒气逼人,死气沉沉。一年365个日日夜夜,都是寂寞、孤独陪伴着边防战士,这是另一种无声的折磨和考验!我们的家信和报纸,一年只能看到一两次,因为通往边防哨卡没有正式公路,加上多半年大雪封山,每年通往前沿哨卡的车就只有一两趟。所以每当边防战士看到上山的汽车到来时,就像看到了久别重逢的亲人,都会激动得热泪盈眶,欢呼雀跃!

第二个变化是各个哨卡住上了棉帐篷,取暖用的煤炭换成了焦炭。你可知道,在终年积雪、全年平均气温在零下20度以下的风雪高原上,常年睡在单布帐篷里的滋味吗?

第三个变化是置换了炊具。为解决边防战士吃不上熟饭的问题,每个连队配置了一套汽油炉子和高压锅。在海拔5000米以上,水的沸点不到80度,因此普通锅在高原上煮的面条、蒸的馒头只有七成熟,长年吃这样的“夹生饭”,致使边防官兵们各个都患上了肠胃病。高压锅既可以做米饭,又可以下面条、蒸馒头。只不过用高压锅下出来的面条熟是熟了,但却成了糊糊面;用它蒸出来的馒头虽然也能熟,但却死硬死硬的咬不动,吃下去难以消化。

第四个变化是每人配发了一床鸭绒睡袋,着装配成了“四皮一筒”:皮大衣、皮帽子、毛皮鞋、皮手套,外加一双羊毛毡筒。因为穿毛皮鞋站哨会冻坏脚的,只有毛毡筒既能防雪水渗透,又能抵御寒风侵入。

在海拔5000米以上空气中的含氧量不足正常值的一半,1967年的一个夏日,在岔沟口总卡午休后,我在炊事班的帐篷里听到连部的集合哨声,就跑步赶到距离不足20米的连部去集合,结果跑了不到十步就因为缺氧晕倒在半路上不省人事了。从此我就得了个“晕厥症”,它一直伴我到老,而且越来越严重,这也是我的“昆仑纪念品”。

1964年春天轮到我们连上山换防。一上山我的高山反应就很强烈,并且断断续续一直不见缓解。我一直坚持到65年过完春节,眼看全身浮肿呼吸困难,已处于危重状态。这时贲金录来到了总卡,他本来在海拔6085米的河尾滩当摇机员,因得了高原高血压,便回到海拔5000米左右的总卡。这时通讯连就有我和贲金录两个人需要送下山治病。但是连里的给养员无人接替,因为再过两三个月就要换防,连队价值几万元的储备物资都在给养员手上经管。贲金录到总卡后血压有所下降,他原来也是炊事班的,对连里的储备物资比较了解,于是连里经过权衡,决定让贲金录接替我的给养员工作,先送我下山治病。

由于我病情比较危重,康西瓦医疗站专门派了一辆救护车、一个专职医生,把我直接送到山下152野战医院救治。1965年3月我在152医院治疗了一个月,体重从137斤降到105斤(消肿),出院后回到皮山老营房休养。转眼到了换防时间,连里考虑到我对哨卡物资熟悉,决定让我再上山移交哨卡物资。

我5月1日接到贲金录写给我的信说:“你刚出院身体尚未恢复,就别上来了,我保证把卡上的物资交接好!”但当我按照连里的决定上山,5月5日到达康西瓦时,他已经埋到康西瓦烈士陵园了。

贲金录,是和我同期从兰州入伍的亲密战友,他比我小几岁,牺牲时刚满20岁。他父母早亡了,是跟着姐姐长大的。当年,为了实现保家卫国的夙愿,他不满18岁力争入伍当了兵。在两年多的军旅生涯中,他因军事训练等工作成绩突出,曾受到连里的嘉奖。在1964年上山守防时,他主动担任了通信连最苦的摇机员,争取到了全防区最高的哨卡河尾滩哨卡。在连里讨论他和我的去留问题时,他主动请缨留下。听说他是和战友们打牌时,把一把赢牌打出去,高兴得喊了一声,就倒下去再没有了回声。他的遗物是我亲自整理寄出的,他姐姐给我回了封信,信纸上斑斑点点尽是泪痕!从客观上说,贲金录是替我牺牲的。他不仅是我的亲密战友,而且是我的救命恩人!至今,他的照片仍然镶嵌在我影集的封面上。贲金录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1966年初夏,我们连又一次换防上山。这次上山我患上了高原胃溃疡,常常胃疼得寝食难安。我一直坚持到1967年的7月2号,当夜我的胃倒没有怎么疼,但总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彻夜未眠,天快亮时跑出帐篷去解手,就感到头晕恶心,接着吐了两口,我一看是血,便昏昏沉沉走回帐篷。因当时感到有点口干,便在火炉上烧了一杯开水喝下去后和衣而睡了。

等到天亮时指导员蒲德生发现血迹,便挨个儿巡查到我的床前,看到我鞋子上有血迹,急忙把我送到防区卫生所,医生对我进行紧急抢救,刚一挂上吊针便出现了大出血。我一阵恶吐,吐出的都是鲜红的血,地上、墙上、床上,到处都是血,足有大半洗脸盆。病历上记载这次我失血2000毫升,血压降到30mm汞柱,人处于半昏迷状态。团里动员总卡全体官兵为我输血,包括我的连长和指导员。听说经过血型检验,有九个人为我献了血。可惜至今我还不知道,是哪九位战友为我输了血。

你可知道,在风雪高原上每个人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在此时此地为他人献血那是舍命啊!当时我们的团长张昌奎亲自坐在我的病床边,一边组织现场抢救,一边给山下152野战医院发电报,要求医院紧急派人上山抢救!我是一个普通士兵,张团长和我非亲非故,我以前从没有跟他说上过一句话。只因为大家说我工作踏实公道,不怕吃苦,不怕危险,他就亲自守在我身边组织抢救。152医院派出三个医生两个护士连夜赶到岔沟口,那些医护人员因为高山反应,一边呕吐一边为我治疗,他(她)们花了一周时间,才把我抢救到了山下医院。

当我离开总卡卫生所时,团卫生队长刘昭瑞拍着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命是保住了。生命来之不易,你要保重啊!”在那远离亲人、人迹罕至的莽莽昆仑雪原上,这舍命相救的恩情,让我终身难忘!

1970年冬天部队在南疆皮山搞野营拉练,一昼夜连续行军150里路,并且露宿在戈壁滩上,十多天下来我又一次突发胃出血。不久,师里收到了新疆军区的调令,调我到乌鲁木齐工作,我才依依不舍离开了边防团。后来我去西安陆军学院学习三年,回到乌鲁木齐陆军学校做政治经济学教师。1987年百万裁军,我转业到南通市委党校,和妻子一起带着两个上高中的儿子到了江苏南通。

在我的带动下,1971年堂弟马德昌到最艰苦的工程兵当兵;73年我弟马志昌到原47军当兵,荣立三等功;74年我侄子马家禄到铁道兵第10师当兵,吃苦耐劳当了连长;侄子马家有80年当兵。成长为特务连班长,是全连武打功夫冠军。他培养的战士参加了中越反击战,立有大功。

我孙子叫马岳,当初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像岳飞一样精忠报国,像昆仑山一样志存高远。如我们所愿,岳儿正在努力实现自己保家卫国的理想。

责任编辑人:彭莹羿 PN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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