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他说:那是没有绑牢靠。
杜甫草堂,唐朝诗人杜甫流寓成都时的居所,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块圣地。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也是国家一级博物馆。一月,杜甫草堂再次修缮。“少陵碑亭”、两座主亭、十余座茅草屋都在修缮范围内。69岁的四川郫县人刘明富又出现在这里。一把蔑刀、一副锯子,就是他的全部工具。1996年,杜甫草堂恢复重建茅草屋。自此,刘明富就成了杜甫草堂茅草屋的“御用匠人”。
【人物名片】刘明富
年龄:69岁
籍贯:四川郫县
职业:茅草屋工匠
他是四川民间的老手艺人,从17岁开始学艺,盖了一辈子茅草屋。从1996年开始,刘明富成了杜甫草堂茅草屋的“御用”工匠。问答杜甫草堂上次修缮是多久?“2005年。”这次修缮总共需要花费多少材料?“7000多斤黄茅草,1000多斤竹子。”为什么选黄茅草?“秆细、秆实、叶窄,更适合茅屋盖建。”需要多少工序?“从选草、划篾条,铺草大小共10多道工序。”为什么选这个时间?“黄茅草产于丘陵地区,这个季节收割的茅草干湿适宜,此时砍的竹子不容易生虫。
“假比说,有人请我去盖茅草屋,他要喊我‘卖工客’。‘客’就是客人、匠人,就是师傅,尊敬的称呼。不是你们随随便便喊的‘工人’。”
刘明富猛地咂了口烟,赶紧用手指头掐掉。他的手指头是平常人两倍粗,骨节肿得就像乒乓球,满手沟壑纵横,沾满灰的茧巴厚实得就像鱼鳞一样。
杜甫草堂里面不允许抽烟,他的烟瘾一来,忍不住了就躲到边上抽两口。一支烟可以点十次,掐十次。
他不允许别人说他70岁,“69!”他走路比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还快。“刘师傅,你走这么快啊!”听罢,他的手臂甩得更频了,不晓得在和谁较劲,时不时还转过头看是否被追上。
他没读过书、不识字,要叙述清楚盖茅屋的步骤、细节、注意事项,对他来说比登天还难。他嘲笑杜甫茅屋屋顶被秋风吹走,“嚯嚯就吹河头了,要是我绑就不得遭吹起跑。”
重修“少陵碑亭”
“杜甫是名人嘛,他的房顶被吹走了”
早上6点过,刘明富背了个布包就出了门,里面装着一把蔑刀和一副锯子。
连续三天,他都在编“少陵碑亭”的亭盖骨架,此刻终于成型,可以上茅草了。盖茅草屋顶,削篾条最关键,只有削得薄厚适中,才能拴牢架子和茅草。
“我嘴巴笨说不来,你看就是了。”刘明富最多能描述“削”篾条,再复杂一点的制作技艺和编织术他就表达不来了,只看他嘴唇一张一合,舌头像是打了结,整个人着急起来。
小毡帽、薄棉衣,蓝色的围腰布遮住下半身,一双棉鞋被钉满了茅草籽,就像两只小刺猬。刘明富举起蔑刀,手起刀落,青竹一剖为二,二剖为四,所到之处竹子顺势而开,如撕布一般干脆。他旋身坐在石阶上,双腿夹住竹条,又把它剖成竹片。这下,右手握刀,像削果皮一样,将竹片一层一层抽丝剥茧,剖成篾条和蔑丝。
不同粗细、长短的竹片和竹条纵横交织,在刘明富手里变成了一顶“大斗笠”,端正盖在亭子上方。接下来,他借助钢架将成捆的茅草有序排列,再用之前削好的篾条层层绑扎固定。整个过程,只需要茅草和篾条,不用任何铁器。
少陵碑亭是杜甫草堂最具代表性的碑亭建筑之一,以茅草作顶,亭内立石碑,其上镌刻“少陵草堂”四字。这座亭子距离上一次修缮已经十多年,亭上茅草长时间受潮腐坏需要整体更换。
然而这些在刘明富看来,就是盖茅草屋难度大小的差别。亭子坡度陡,要用“九分水,一尺矮九寸”;茅草屋坡度平,要用“五分水,一尺矮五寸”。
少陵碑亭是六角檐,有的亭子是圆形檐,“这些我都要画图纸”。说罢,他随手掰折一截篾条作尺,几笔就在记者的本子上画了个亭子模样的简笔画,却看不出来檐的形状。“我还可以给檐编花,他们(杜甫草堂工作人员)没有要求,我就算啦。其实编花也不多收钱的啦。”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些诗句,他并不知道。“杜甫就是个名人嘛,”刘明富比划着,听说当年他住在这里,茅草屋顶被风吹跑了。“那是没有绑牢靠,要是我给他盖,就不得遭风吹起跑!”“茅草屋其实很‘经试’(牢固)的,最长管得到三十年。”
盖了一辈子茅草屋
“还好还好,累了可以休息,赚的钱够用”
在成都,能盖茅草房的匠人已经寥寥无几。走上这条路,是一次偶然的相遇。
17岁那年夏天,大雨淋坏了自家屋顶,刘明富爬上屋顶,从地里找来玉米秆修补。同村的老泥瓦匠恰好经过,看到这少年身手灵活,又不恐高,就问他“愿不愿意来帮我打下手?”刘明富眼睛一转,想到还可以挣钱,一阵讨价还价,最终工钱四六开成交。自那以后,师父走哪他走哪,师父拿大头,他赚小头,很快,刘明富的手艺就超过了师父,“大家就喊我不喊他了,关系就没那么好了。”
就这样,他出师了。“我师父叫苏永才,现在要是活着就90岁了。我还是有点对不起他。”刘明富说,自己曾给师父女儿介绍了对象,没想到还成了,后来那女婿“有点晃……哎……”说罢,他用手揩了揩鼻涕,又继续拔手套里、裤腿里、鞋上的茅草刺。
慢慢地,刘明富在镇上也小有名气。手艺扎实、不爱多嘴、价钱公道是他的制胜法宝。乡里乡亲口口相传,在他最辉煌的三四十岁,每年基本上一干就是七八个月,除了下雨天和夏暑几日,他从不停歇。
在他的徒弟杨昌贵眼里,师父就是个“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杨昌贵从20岁开始学,现在47岁,是刘明富这辈子7个徒弟中最年轻的一个。他记得,年轻时还没出郫县,师父早上5点钟起床,先到自家田地头干几锄头,再背镰刀锯子出工,从早到晚都不休息,直到晚上八点天黑尽了,师父才收工回家,“回家前还要去田里转转”。
杨昌贵说着,偷偷地从兜里掏了烟盒出来,递了根给师父,刘明富几次左顾右盼,点了,猛咂几口。关于吃苦,刘明富并不愿意向记者多提几句,在徒弟心中,盖茅草屋又脏又累又赚不到钱,但在刘明富这里,就是“还好还好”,累了可以休息,赚的钱也够用。
刘明富记得,上世纪60年代,他的工钱是干一天一元钱,逐渐地涨到一天一元二角,工程大点的人家,一次可以赚十多二十块。
最复杂、豪华的一个茅草屋是在一座廊桥上,“主人要求的花样儿多,龙门样式也不一样”,这一次难住了刘明富,他去看女人织毛衣、编辫子,再加上自己从师父那学的一些手艺,最后硬是做出来了。
没人住茅草房子了
手艺后继无人?“我儿子还会”
就这样,从十七岁那年开始,他盖茅草屋盖了一辈子,刘明富结婚后生了一儿两女。他用盖茅草屋和种地的钱,供三个子女读完了中学。
刘明富走出了郫县,走进了成都。没有名片,没有头衔,没有固定工作室,他只有一个背包和一部老年手机,有时它响了还听不到。
“你晓不晓得这儿(成都)要是有老年人走网了(走丢了),可以找哪个单位?”刘明富突然在采访中打断记者,问了这个问题。
“谁走丢了?”“我走丢过。”那是他第一次来成都做工,“在成都‘网’起了。”走来走去,直到晚上11点才辗转回到郫县唐元镇的家。然而,在他走出农村的时候,在他慢慢像熟悉唐元镇的巷道一样熟悉成都时,好像世界也发生了巨变,没有人再住茅草盖的房子了。
现在他的生意客户,要么是成都的杜甫草堂,要么是周边的农家乐馆子,并且都远离了“刚需”住房,茅草屋变成了装饰品。
就算这样,刘明富也想得通,“茅草屋冬天暖夏天凉,但就是怕火,还是没有小青瓦和石棉瓦盖的房子‘撇脱’(方便)。”他也会盖这两种,轻车熟路,他的档期已经排到了明年大年初二、初十。他说,现在盖茅草屋成本太高了,一公斤8元的草,一盖就是一吨多,好些地方为了装饰就把真草换成了塑料草,再不用那么复杂了。
如今,刘明富的两个女儿相继嫁了不错的人家,儿子在外面做室内装修,收入可观,这让老头儿津津乐道。他说他家庭和睦,子女孝顺,“我和他们各过各的,我一年给老婆存几万,免得我死了,她去找媳妇儿子要钱搞不对头,呵呵呵。”他自嘲打趣。
他的三个子女中,数儿子最能干。他说儿子从小聪明,他教过儿子削篾条、捆茅草,儿子也能做得不错。后来,这门手艺逐渐变得不被需要,儿子也选择了同类行业。他叮嘱儿子,农村出去的人,如果不老老实实,“命都要短一截”。话语中,岁月积攒下来的本分和骄傲时隐时现。
刘明富最后一个徒弟是在1989年收的,之后再无人向他拜师学艺。
“你担心过手艺失传吗?”记者问。“师父肯定希望有人传撒,但是我就是最小的一个,后头根本没有年轻人了。”徒弟杨昌贵插了一句。
“我儿子还会。”刘明富的话刚好压在徒弟这句的尾巴上,语速短促而及时。
杨昌贵没有再跟腔,或许他心里在反驳着什么,但他再不敢说出口了。
*原标题:69岁老工匠修葺杜甫茅屋20年工具仅有蔑刀、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