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金的语言学兴趣并没有止步于科学推导的层面。语言学对他来说是一个浪漫与科学交相辉映的国度,他一面借着科学推导的工具去回溯母语的原初形态,一面借着对古语和神话的探索去挖掘古老纯洁的民族精神,而且显然后者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所在,这是一种今日语言学家身上鲜少得见的浪漫主义作风。
暴露在阳光下的事物鲜少神秘感可言,在英语已成为世界上最强势通用语的今日,我们若听说百年前有位身陷战火的年轻学者曾孜孜不倦地为英语构造独属于它的神话,好让它有个地方可以安置自身的构拟历史时,多数人定会认为这是份莫名其妙的努力。但那位年轻学者,J.R.R.托尔金,对此却有不同看法:“神话的诞生基于它所从属的语言,与此同时,一门活的语言,也离不开代代相传的神话。”托尔金深爱故土英国,且自儿时起就为古英语所吸引,它没有神话支撑,无疑使他感到莫大的缺憾。
托尔金生于1892 年,他对于语言的兴趣自儿时起便显现出来。那个年代的语言学相对于其今日的面貌而言还至为单纯。索绪尔为现代语言学奠基的著作《普通语言学教程》要到1916 年才在日内瓦首次出版,基于它而产生的重要学派“结构语言学”更是要到30 年代才崭露头角。
儿时的托尔金所能接触到的语言学的最普遍景象,还是众人忙于探究语言的历史和亲缘关系,这与达尔文进化论指导下的生物学界颇有几分相似。11 岁的托尔金已经读完了所有适合15 岁以下儿童阅读的书,牧师无奈地对他的母亲说,他也不知道该推荐什么给小托尔金读了。但牧师的担心显然是不必要的,因为就在那一年,托尔金得到了一部《钱伯斯语源学词典》(Chambers’s Etymological Dictionary),并从中得知了当时的语言学家探索语言演化秘密的工具——格林定律(格林兄弟中的哥哥雅各布·格林留下的关于语音演变规律的定律,据此人们可以在缺乏古代语言资料的情况下,推断语言间的亲缘关系、追溯亲属语言共同祖先的形态),就此开启了他此后持续一生的语言创造之路。
托尔金就读牛津之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爱德华国王学校度过的,那时的托尔金还远没成为爱叼烟斗的老头子,他精力充沛,热衷社团活动。在取得了学校图书馆临时馆员一职后,就借地利之便发起了爱好诗歌与学术交流的小团体巴罗人社(TCBS)。他丝毫不向学校掩饰自己创造语言的兴趣,但即使是在TCBS 同仁中也少有人能分享这一古怪又严肃的爱好。他的TCBS 好友,同时也是爱德华国王学校校长公子的罗布·吉尔森称他是“绝对的语源学权威,语源学疯子”。另一位被他硬拉着一起创造语言的TCBS 好友克里斯多佛·怀斯曼则在几十年后的回忆文章中仍然满心不情愿地写道:“约翰·罗纳德(托尔金)实际上已经开始沉迷于自己构建语言,并且发展到创造了语言甲之后,还要创造语言乙,并指出语言乙是语言甲几百年发展后的变种这种程度。他还苦口婆心地劝我学习他发明的一种语言,并且用此种语言给我写信。”(《托尔金与世界大战》)
托尔金的语言学兴趣并没有止步于科学推导的层面。语言学对他来说是一个浪漫与科学交相辉映的国度,他一面借着科学推导的工具去回溯母语的原初形态,一面借着对古语和神话的探索去挖掘古老纯洁的民族精神,而且显然后者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所在,这是一种今日语言学家身上鲜少得见的浪漫主义作风。如今的语言学家会为大脑是否先天有语法预设而大加争辩,却很少会像托尔金一样被一两个单词背后隐藏的神秘历史搅得魂不守舍。
1914 年暑假,托尔金从《盎格鲁萨克逊诗集汇编》(Bibliothek der angelsachsischen Poesie)中读到了基涅武甫的《克里斯特》,诗作本身让他感到无聊透顶,但他却别有收获,比如,给后来诞生的精灵领主埃尔隆德找到了老爸——埃雅仁迪尔(原译“埃伦迪尔”,依《魔戒》世纪文景新译本改为“埃雅仁迪尔”)。
在基涅武甫冗长的文字间,埃雅仁迪尔的身影一闪而过,“万岁!埃雅仁迪尔,天使之光,远在中土九霄,直射万民之身”,这名字使托尔金瞬间为之倾倒。在多年以后的文字中,他回忆说:“我感到一阵奇特的发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心窝子里震颤,又好像是突然间从睡梦中醒来。如果我能从古英语的角度,一瞥这些单词的背后,就会看到极为神秘、优美的事物在遥远的天际向我招手它们很有可能来自某种更为古老的世界,我认为这种揣摩,并非是一种不敬。”
《魔戒同盟》中,比尔博曾在埃尔隆德的领地上吟诵自己所写的关于埃雅仁迪尔的诗句:
星月交辉,
他起航远离北方海岸,
茫然穿梭在迷咒航道上
不知多少凡世辰光。
狭窄冰峡森冷严酷,
永冻冰山寒影寂寂,
疆外蛮荒,热炎高炽,
他连忙转向,在不见星月的
黑水上,漂泊续航。
阿拉贡说比尔博敢在埃尔隆德之家写埃雅仁迪尔的诗歌是全然不知轻重,但当时的托尔金显然毫不担心这类指责,因为埃雅仁迪尔在托尔金心中还只是位用前基督教时期的古英语记载下来的神话水手,离他成为埃尔隆德的老爸尚需时日,而托尔金寄托自身的霍比特人更是还在历史的迷雾中未现身形。
也就是在那年夏天,自托尔金还在爱德华国王学校时期起就一直笼罩在他这一代年轻人头顶上的战争阴影,终于降临了。托尔金和他的TCBS 好友们毕业后先后进入了牛津和剑桥两所大学,在战争中无可避免地成为伤亡率远高于普通平民士兵的下级军官。
将“一战”称为当时史上参战人员文化素养最高的战争绝不为过,TCBS 同仁们在行囊中随身带着希腊文的《新约》与《奥德赛》,在战火的间隙仍然坚持写信品评彼此的诗作。TCBS 的核心四杰约翰·托尔金、克里斯多佛·怀斯曼、罗布·吉尔森和杰弗里·史密斯,战争虽令他们身心俱疲,却从未磨灭他们的信念—他们依然相信生命的意义在于伟大的成就与神圣高尚的人格。就像史密斯所说的,TCBS 同仁们的使命当是“通过生命、书信、舞台和社团来驱动”,“涉猎人生中美好的一面,追求万事万物,并且在每个人胸中重建一种健全、纯洁、真诚的爱与美”。
对于托尔金来说,执行TCBS 重建社会道德和精神这一伟大使命的武器,就是诗歌与神话。托尔金的“一战”经历极大地催生了精灵历史的写作,精灵们宏大的史诗传奇最初都是以诗歌的形式呈现的。纷飞的战火不仅没能阻挡托尔金的作品在TCBS 四杰中传阅,反而在四人心中燃起了无尽的期盼与慰藉。1916 年春,史密斯在一次危险的巡逻任务前写信催促托尔金:“我亲爱的约翰·罗纳德,用尽一切办法,将你的诗歌出版。我是你狂热且全心全意的支持者。再过几分钟我就要上战场了,即便今夜战死,只要想到还有一位成员,把我们TCBS 的精神,把我们TCBS 的梦想传达于世,我死也瞑目了。”
1916 年7 月,吉尔森在惨烈的索姆河会战中战死。12 月,史密斯也在一次任务中被炮弹击中,不久便因伤口感染而死。怀斯曼虽然活到了战后,但缺失了吉尔森与史密斯的调和,最终也因理念不同而与托尔金分道扬镳。托尔金在吉尔森死后写下的话语“TCBS 的事业最终将由其中的三个或者两个或者一个幸存者来完成”,不幸竟一语成谶。战争带给托尔金的伤痛终身未愈。战火消散半个世纪后,托尔金在《魔戒》第二版前言中仍不无沉痛地回忆道:“1918 年,除了一人幸存,我所有朋友都死了。”
大战结束之时,托尔金尚未及而立之年,但他心中却已像他笔下的水手艾瑞奥(Eriol,意为“独自梦想之人”)一样,成为精神上永无安宁、徘徊游荡的瓦夫里人(Wafre),终其一生一面聆听精灵的历史,一面向已经失落精灵传统的英国人讲述上古的传奇。
克里斯多佛·怀斯曼虽然和托尔金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联系也再未像TCBS 的核心四人都在世时那般密切,但托尔金仍然用“克里斯多佛”给自己的小儿子命名,正是这个小儿子在托尔金身后承担了繁重的书稿整理工作,直至今日。没有他辛勤又低调的耕耘,精灵与中土的历史绝对无法以今日这般丰富的形态展现在世人眼前。
战争带走了托尔金的好友,也带走了一个时代。这种时代逝去的悲悯情怀在托尔金最完整宏大的作品《魔戒》中奏起了最终乐章。随着魔戒的销毁,精灵也结束了在中土的岁月,他们乘船西渡,后世只能在语言与神话的碎片中寻得他们的身影。
随同他们一同西渡的还有独自负担魔戒的弗罗多。弗罗多在销毁魔戒重回夏尔后,发现逝去的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他的心也已无法再享受夏尔的安乐生活。“山姆,我被伤得太深。我设法拯救夏尔,它也获救了,但不是为了我。山姆,常常得是这样:当事物陷入危机,必须有人放弃它们、失去它们,好让其他人可以保有它们。”(《王者归来》)
[英] J.R.R.托尔金著
邓嘉宛石中歌杜蕴慈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年9 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