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借都城盛景暗示城市管理的失控?

信息时报 2016/07/1602:57 显示图片

原标题:《清明上河图》借都城盛景暗示城市管理的失控?

经典中的秘密

最近围绕故宫博物院藏本《清明上河图》的文章中,有一种说法引起了许多人的兴趣,即“盛世危言说”,认为画家张择端在借描绘都城盛景暗示城市管理的失控、甚至宋王朝存在的严重社会危机。情况真的如此吗?本期我们继续为读者解读这一经典名画背后的秘密。

那篇文章中专门提到一个细节,是关于图中这几匹骆驼的。写文章的人认为,这骆驼队肯定是来自域外,驭手多半是胡人,画家画这个是暗示辽金奸细借着行商打掩护,暗察东京城。文章很煽情,用了“亡国之门洞开着”,“这是来自域外的驼队,他们如入无人之境,现在就要扬长而去了”,“画家唯独将骆驼队和胡人画在没有任何防卫的城门口,其中是有警示用意的”等词句,看起来简直振聋发聩。可是,做学问还是要讲证据,或许我们无法准确地知道张择端这位在史书中只留下几十字记载的画家当初的全部创作意图,但至少,看到骆驼就认定是胡人,甚至联想到是伪装成胡商的外国奸细,这脑洞还是有点大。

画里的骆驼队一定是胡人间谍?

在过去的研究中,这支驼队属于西域客商,是一种比较一致的观点,这应该是来自“骆驼”这一形象给人们造成的强烈异域色彩印象。但是,北宋时期骆驼确实只出自西域、辽、夏?开封本地有没有大量饲养?宋人是否使用骆驼?让我们先看看这些基本事实吧。

说到骆驼,我们马上就会想起浩瀚沙漠,但我们谈论的是一幅宋画,所以不能用当代常识去解读历史。在宋朝,骆驼不仅生长于荒漠草原,同样也繁殖于内地。在北宋境内,骆驼其实是一种常用的大牲畜,尤其在广大北方地区更为常见。宋神宗时,知太原府(今山西太原)韩绛言当地“驼与羊,土产也,家家资以为利”。(《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79)养骆驼与养羊一样,成为家庭收入的重要来源。日本僧人成寻在河东路境内的官道上旅行时也是神宗年间,每天都能看到三四十头骆驼。(成寻:《参天台五台山记》)

骆驼一身都是宝,分量轻、易洗涤、保暖性好的驼毛是当时人们喜欢的东西。《太平寰宇记》中记载,陕西路泾州(今甘肃泾川北)甚至以驼毛为上贡皇帝的土特产。丰州(今山西河曲西)人则“衣以驼毛”。骆驼奶也是好东西,陕西地区以骆驼奶制酥油,宋人何坦有“韵胜雍城骆乳酥”之句,陆游也称赞过“駞酥鹅黄出陇右”。至于驼裘,更是常见,宋人的诗篇中屡屡涉及,如王安石:“风駃柳条干,驼裘未胜寒。”秦观:“汩汩尘劳不自堪,驼裘鞭马度晴岚。”宗泽:“小雨疏风转薄寒,驼裘貂帽过秦关。”从中均可看出西北地区普遍养殖、利用骆驼。

东部地区也多有骆驼役用的史实。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虎畏橐驼》篇中讲了一件骆驼吓跑老虎的逸事,苏轼也记载过营丘(今山东潍坊)老百姓对驼铃的疑问。京西路位于京师开封腹地,朝廷曾在此向民间征科骆驼,其中心洛阳更是一个骆驼集散地,设有“驼马市”,是专业交易骆驼和马的市场,相当繁华。

那么,最关键的是,开封本地是否饲养、役使骆驼?据河南大学宋代研究所教授程民生研究,确实如此。

程民生教授在《历史研究》2012年第5期上撰文认为,开封是官方骆驼养殖、役使的中心和集散地,是北宋境内拥有骆驼最多的城市。宋朝以善画骆驼著称的冯清,真宗时入图画院。他所住的地方在开封城南,道路、旅店中来往的骆驼很多,冯清每次遇到一定要仔细观察揣摩,以至于成就了一代最著名的骆驼画家。

程民生教授表示,早在后周时期,就有骆驼数百匹在军中服役,用于骑乘。从宋初开始,官方在开封设置专门饲养骆驼的机构——驼坊,用于运输物资,“监官二人,以三班使臣充,掌牧养橐驼”,以在开封的骆驼存栏数量作为主要考核指标(《文献通考·职官考十》)。从其682人的就业人员数量看,饲养的骆驼当以千计。史书中还多次记载宋廷赏赐南唐、吴越牛马骆驼,可见东南地区那时候也已有骆驼的饲养与役用。

除了官方之外,民间也大量使用骆驼。据《庆元条法事类》卷79《杀畜产》记载,在宋代刑法中,骆驼与骡、驴等大牲畜并列受到保护,法律将骆驼的地位排在马、牛之后,骡、驴之前,应该能反映宋朝境内的骆驼,是与马、牛、骡、驴一样常见的大牲畜。按照宋朝所制定的“关市之税”:“凡布帛、什器、香药、宝货、羊彘,民间典卖庄田、店宅、马牛、驴骡、橐駞,及商人贩茶盐,皆算。”表明骆驼交易像马牛一样比较频繁,官方要强化税收管理。骆驼在宋朝境内的大量存在,促使一批关于骆驼的著作出现,如《论驼经》、《疗驼经》、《医驼方》等,这些书名都记载于《宋史·艺文志》中。

骆驼能这么普遍的饲牧,这可能与宋代气候普遍寒冷,以及境内马场缺乏、良马很少也有一定的关系。总之,我们可以看到,北宋时期以开封为中心,北方地区养殖、役使骆驼其实是很常见的事情,东南一些地方也有饲养和役使,不能说看见画里有骆驼就认定是胡商,至于“外国间谍”云云,更是难以凭此断定。

或许有人会说,虽然开封城里本来就有很多骆驼,可这也不能证明画作里的这支驼队就不是来自西域啊?其实,这个问题只要想一想就可以明白。那时候交通不便,长途旅行花费的时间成本与经济成本都很高,如果真是胡人千里迢迢到宋朝都城进行国际贸易,必然会是一支庞大的驼队,携带足够获利的众多商品,随行工作人员更不能少。如果只带着画中这么零星几头骆驼两三个人,行短途,图个“货如轮转”也就罢了,走这长途商线,可是要血本无归。如果真有什么国际间谍以行商的身份掩护自己,却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那这智商也是感人。

此外,前面“虹桥”部分的画卷里,一艘大船过桥洞这样的事情都能引起桥上桥下那么多人围观,真要是一支国际商队经过,应该会引起路人的瞩目。但从图中所见,并没有这种情况。所以更大的可能是,画中就是本地小商户的一次普通行旅,被今人过度解读了。

不设防的城门口?

如果说“驼队是间谍”属于“过度解读”,那么这篇文章中所谓的“洞开的亡国之门”“城门口没有任何守卫”就更经不起推敲了。在学界,对图中这座建筑的功用曾经有所争议,确实有人认为它是“象征里城的一座城楼”,但这一观点仍然是纯粹从图像出发,值得商榷。

从建筑法式来看,凡是城门楼,下面得有个能开启和闭合的城门,两侧得连着城墙,里侧两边应建有“马道”,便于文武官员乘轿或骑马上、下城楼。而图中所画的这座高大建筑呢?没有城门,只有个门洞;城门楼两侧均未连接城墙,而是独立存在——侧面那是层层阶梯。

从位置来看,它位于汴河虹桥南桥头约百米左右的大路上,而虹桥在外城以东的七里,这地方怎么会有城楼?如果说是“里城的城门楼”就更奇怪了,里城是在外城的里面故称里城,在外城以东的七里怎能建里城的城门楼?

此外,根据《东京梦华录》的记载,直到北宋灭亡前,东京城的里城东、西、南、北四面十个城门、两个水门都完整无缺,并没有“不被宋廷重视”“被雨水冲刷成土坡”的历史文献记载。因此说,把这座建筑解释为“城楼”是完全错误的。

那么,图中所画的这座高大建筑是什么呢?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之三“防火”条,作出了明确的解答:“每坊巷三百步许,有军巡铺屋一所,铺兵五人,夜间巡警收领公事。又于高处砖砌望火楼,楼上有人卓望,下有官屋数间,屯驻官兵百余人。及有救火家事,谓如:大小桶、洒子……铁锚儿之类。每遇有遗火去处,则有马军奔报军厢主马步军、殿前三衙、开封府,各领军级扑灭,不劳百姓。”

开封市文史专家苗润昌在其新著《东京梦华录新解》中说,《清明上河图》中所绘的高大街楼,就是画家用夸张的艺术手法所表现出来的“望火楼”,画中楼上的东南角栏杆旁“有人卓望”的画面,与孟元老的记载完全吻合,这足以说明作者对生活观察之细微,严格遵照生活真实场景,达到现实主义创作的意图。尤其将望火楼置于人口稠密、店铺集中、居民住户紧连的繁华街道上,是极其睿智的构思。再者,从构图的角度来审视,作者以高大建筑望火楼与横跨汴河的虹桥相映衬,使画图整体画面的景物高低相间、疏密有致、远近分明、上下紧凑而有序的铺展开来,显示出布局之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