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中国缺乏宗教 祭祖祀天或可代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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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扫墓祭祖
编者按:扫墓祭祖是清明节一项传承已久的习俗,其背后承载着中国人对于祖先的崇敬与追思。这种情感在传统中国人当中有着极其特别的意义,他们通过这种形式塑起内心强烈的认同感,使得家族之间、民族之内有着一种神秘的向心力,维系着华夏文明传承永续。而这种祭祖的礼仪,以及人们对祖先的信仰和崇拜,能否算的上一种宗教行为?在传统中国,梁漱溟先生认为是缺乏宗教的,这又是为何?兹列梁先生之文,以见今日祭祖之重要性。
中国缺乏宗教
像宗教一类的迷信及各种宗教行为,在中国人不是没有的;既散见于民间,还著见于往日的朝廷。且自佛教传入后,引起模仿而形成了中国独有之道教。其他各大宗教,世界上别处有的,渐渐中国亦有。但中国缺乏宗教,差不多为学者公认的。这话怎讲呢?这约可分三层来指证其意义。
第一,中国文化的发展不是托于宗教庇荫而来的。——说“中国文化”,是指现在所流传者,为中国民族最近以前所受用者而说。其发展开朗在距今二千余年前;前后历史大约三千年光景。再往前去,或则言之难详,或则于后世生活无大关系,仅在文化史上占有分量,而在文化上却无足计。我们就这一段来看,其不是托于宗教庇荫而发展来的,史实甚明白。至于以前的一千余年乃至远古,亦许与世界各地文化同样得力于宗教,则是想当然的事,不在否认之列。
第二,中国没有足以和全部文化相称相配的宗教。——中国文化之全部若经济、若政治、若学术思想,距今二千年前已进于高明广大之域,但却没有一个在信仰思想上成系统在社会生活上建立制度组织的伟大宗教,与之相配合,至多不过在某一期间文化上,有某一宗教颇为兴盛而已。
第三,中国文化不依宗教做中心。——前说非有较高的文化不能形成一大民族,而此一大民族文化统一,每有赖一大宗教;中国独不然。中国以偌大民族,偌大地域,各方风土人情之异,语言之多隔,交通之不便,所以树立其文化之统一者,自必有为此一民族社会所共信共喻共涵生息之一精神中心在。唯以此中心,而后文化推广得出,民族生命扩延得久,异族迭入而先后同化不为碍。此中心在别处每为一大宗教者,在这里却谁都知道是孔子以来的教化。(选自梁漱溟《理性与宗教之相违》一文。)
梁漱溟先生
伦理有宗教之用
中国人似从伦理生活中,深深尝得人生趣味。像孟子所说:
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朱注:“乐则生矣”,谓事亲从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既有生意,则其畅茂条达自有不可遇者;所谓“恶可已”也。其又盛,则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
固然其中或有教化设施的理想,个人修养的境界,不是人人现所尝得的。然其可能有此深醇乐趣,则信而不诬。普通人所尝得者不过如俗语“居家自有天伦乐”,而因其有更深意味之可求,几千年中国人生就向此走去而不回头了。
反之,鳏、寡、孤、独,自古看做人生之最苦,谓曰“无告”。此无告二字,颇可玩味。“无告”,是无所告诉,何以无所告诉,便为最苦?固然有得不到援助之意,而要紧尚不在援助之有无,要在有与我情亲如一体的人,形骸上日夕相依,神魂间尤相依以为安慰。一啼一笑,彼此相和答;一痛一痒,彼此相体念。--此即所谓“亲人”,人互喜以所亲者之喜,其喜弥扬;人互悲以所亲者之悲,悲而不伤。盖得心理共鸣,衷情发舒合于生命交融活泼之理。所以疾苦一经诉说,不待解救,其苦已杀也。西洋亲子异居,几为定例;夫妇离合,视同寻常。直是不孤而孤之,不独而独之;不务于相守,而恒相离;我以为变,彼以为常。藉此不同的习俗,而中国人情之所尚,更可见。
同时又因为中国是职业社会而不是阶级社会之故,每一家人在社会中地位可能有很大升降,这给予家庭伦理以极大鼓励作用。一家人(包含成年的儿子和兄弟),总是为了他一家的前途而共同努力。就从这里,人生的意义好像被他们寻得了。何以能如此?其中有几点道理:
(一)他们是在共同努力中。如所谓:“三兄四弟一条心,门前土地变黄金”、“家和万事兴”一类谚语,皆由此而流行。熙熙融融,协力合作,最能使人心境开豁,忘了自己此时纵然处境艰难,大家吃些苦,正亦乐而忘苦了。
(二)所努力者,不是一己的事,而是为了老少全家,乃至为了先人为了后代。或者是光大门庭,显扬父母;或者是继志述事,无坠家声;或者积德积财,以遗子孙。这其中可能意味严肃、隆重、崇高、正大,随各人学养而认识深浅不同。但至少,在他们都有一种神圣般的义务感。在尽了他们义务的时候,睡觉亦是魂梦安稳的。
(三)同时,在他们面前都有一远景,常常在鼓励他们工作。当其厌倦于人生之时,总是在这里面(义务感和远景)重新取得活力,而又奋勉下去。每每在家贫业薄寡母孤儿的境遇,愈自觉他们对于祖宗责任之重,而要努力兴复他们的家。历史上伟大人物,由此产生都不少。
中国人生,便由此得了努力的目标,以送其毕生精力,而精神上若有所寄托。如我夙昔所说,宗教都以人生之慰安勖勉为事;那么,这便恰好形成一宗教的替代品了。(亡友王鸿一先生尝谓:鸟兽但知有现在,人类乃更有过去未来观念,故人生不能以现在为止。宗教即为解决此三世问题者,是以有天堂净土,地狱轮回一类说法。中国人则以一家之三世--祖先、本身、儿孙--—为三世。过去信仰,寄于祖先父母,现在安慰寄于家室和合,将来希望寄于儿孙后代。此较之宗教的解决为明通切实云云,附此以备参考。)
盖人生意味最忌浅薄了,浅薄了,便牢拢不住人类生命,而使其甘心送他的一生。饮食男女,名位权利,固为人所贪求;然而太浅近了。事事为自己打算,固亦人之恒情;然而太狭小了。在浅近狭小中混来混去,有时要感到乏味的。特别是生命力强的人,要求亦高;他很容易看不上这些,而偏对于相反一面--如贞洁禁欲,慷慨牺牲--感觉有味。权利欲所以不如义务感之意味深厚,可能引发更强生命力出来,表见更大成就者,亦正为此。这种情形,是原于人的生命本具有相反之两面:一面是从躯壳起念之倾向;又一面是倾向于超躯壳或反躯壳。两面中间,则更有复杂无尽之变化。宗教正是代表后一倾向。其所以具有稳定人生之伟大作用者,就为它超越现实,超越躯壳,不使人生局于浅近狭小而止。生命力强的人,得其陶养而稳定,庸众亦随之而各安其生。中国之家庭伦理,所以成一宗教替代品者,亦即为它融合人我泯忘躯壳,虽不离现实而拓远一步,使人从较深较大处寻取人生意义。它实在是那两面中间变化之一种。
以上皆说明伦理有宗教之用,意谓中国缺乏宗教,以家庭伦理生活来填补它。但我们假如说中国亦有宗教的话,那就是祭祖祀天之类。从前在北京有太庙、社稷坛、天坛、地坛、先农坛等,为皇帝行其典礼之处。在老百姓家里则供有“天地君亲师”牌位。礼记上曾说明“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祭天祭祖的意义是一贯地在于“报本反始”。从这种报本反始以至崇德报恩等意思,他可有许多崇拜(例如四川有“川主庙”,祀开创灌县水利工程的李冰父子之类)。不以拜天而止,不能称之曰拜天教;不以拜祖先而止,亦不是宗法社会的祖先教。它没有名称,更没有其教徒们的教会组织。不得已,只可说为“伦理教”。因其教义,恰不外乎这伦理观念;而其教徒亦就是这些中国人民。正未知是由此信仰而有此社会,抑或由此社会而有此信仰?总之,二者正相合相称。(选自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