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铸夫人曾志:岁月悠悠忆任重
- T大
本文摘自:《忠诚的共产党员:怀念王任重文集》,作者:曾志,出版:中共党史出版社
时光过的真快,转瞬间任重同志离开我们已经5年了。每当想起他与陶铸之同的深情厚谊,想到他对我及女儿斯亮的关怀,就禁不住的思绪万千。
1957年与陶铸在山东青岛
陶铸爱才是人所皆知的。对那些有才能的人,不管是他的上级、同级、抑或下级,不论是党内还是党外,也不分是知识分子还是工人农民,他都发自内心的敬仰和喜爱。他对大学者陈寅恪的照顾保护,实在是他的秉性使然;而他在谈起一位年轻的生产队长时,脸上洋溢出的那份笑意,也是那么的由衷。在党内,他格外敬重小平同志,甚至公开说“愿拜小平同志为师”;而在与他共事的老战友中,任重同志则无疑是他非常欣赏的一位年轻有为的领导干部了。
任重是党内著名的才子。他酷爱读书,浏览遍了古今中外名著。他枕边放着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并以独到心得为《资治通鉴》作评注。他爱写新诗,颇有才情,但常常也能信手拈来一首古体诗。他吹拉弹唱样样来得,二胡、笛子、萧都拿手,甚至还会弹钢琴。他为京剧名角李蔷华、王婉华等操琴伴奏;我们也欣赏过他拉二胡,女儿二宝唱《西厢记》中红娘一段的动人情景。他不仅文采高,而且口才也极好。他讲话广引博证,引经据典,精辟入里,又有自己的见解和风格。陶铸曾说:“任重同志讲话很有逻辑性,只要把他的讲话记录下来,用不着什么整理,就是一篇很好的文章。”任重同志也喜爱体育运动,游泳尤其好。在当时党的高级领导干部中,能够陪同毛泽东畅游长江的也就非他莫属了。
1959年陪同毛泽东游长江
1990年题词
任重是当时最年轻的省委书记之一,提升为中南局第一书记时也还不到50岁。虽然他深得毛主席赏识,但他却并不特别在意这一点。不了解任重的人可能会觉得他有些清高,那实在是由于他拒绝庸俗之故。任重与人交往如清风幽兰,再好的朋友也是君子之交,从不搞拉拉扯扯、吹吹拍拍的那一套。他从不恭维人,也从不在家里请客吃饭,就是对毛主席也是这样。那年毛主席离开武汉时,湖北党政军要员动员他去送行,他说:“主席叫我去就去,没叫我去就不去”,很有点文人的傲气。任重同志还提出过“学习马克思,发展马克思”的口号,足见其胆识过人,也体现了他尊重事实尊重科学的精神,这在那个时代可是不容易的事情。说到这里,有一件轶事颇能说明任重的性格特点。1959年,任重陪毛主席回韶山,这是其他省委书记渴望而不可求的殊荣。摄影师为主席拍了一张照,照片上的主席草帽布鞋很是俭朴,任重顺手在背面题了一首诗,后面两句是“壮志已成大业,何须衣锦还乡”。这本是任重对毛主席的赞扬,只不过不是那种肉麻的吹捧罢了,没想到“文革”中却因此而惹祸。
1959年陪同毛主席回韶山(右起毛泽东、罗瑞卿、王任重)
任重和陶铸虽是相知相敬,但他们的性格却很不相同。陶铸热情洋溢,性急如火,爽朗直率,干什么都轰轰烈烈的,非要干出个名堂不可。胡耀邦和黄欧东同志是陶铸的老朋友,他们在评论陶铸时,都不约而同地说:“陶铸是个英雄主义者”。而任重同志虽然较为年轻,却显得更深思熟虑,多谋善断,平和沉稳,更富于理性却又不失感情色彩。他深沉而又纯真,从不记人之过,只有观点上的分歧而绝无私人的怨恨。他从善如流,心口一致,是少数几个敢在毛主席面前讲真话的人之一。他深入实际,注重调查研究,对农民有极深的感情。他不是那种整天忙忙碌碌的事务主义者,工作干的出色,而且兴趣广泛,张弛相济,凡事举重若轻。
任重和陶铸之间深厚的革命情谊,是铸就干革命事业之中的。《龙胜调查报告》就是他们友谊的结晶。
曾志1959年参加庐山会议时留影
1962年6月,任重同志与陶铸同去广西桂林地区龙胜县进行调查研究。这是一个人烟稀少的穷乡僻壤。他们直接深入农户,倾听农民呼声,第一次提出了“包产到户,分户管理,耕种自主,联产计酬,增产归户”的实事求是的主张。虽然这个报告先得到毛主席的称赞,后又因当时形势而流产,但在当时极左的政治气候下,能够提出这样的主张,确实是要有点胆量的,从中也可看出他们二人共同的志向和情怀。
而任重和陶铸的生死之谊,在“文革”中又得到了更进一步的升华。
1966年,给中国带来深重灾难的“文革”开始,毛主席调陶铸担任中央文革小组顾问,调任重为文革小组的副组长。他们的厄运降临了!但同时又为他们的人格添上了最亮丽的一笔。
中央文革小组从一开始就是燕雀与鸿鹄的组合。任重、陶铸怎么可能与康生、陈伯达和江青之流为伍呢?首当其冲的是任重。江清等多次到毛主席面前告状,说任重另搞一套,架子大,与她对着干,干什么事情都不与“文革”其他人商量。并在工作上百般挑剔,万般责难,搞得任重无所适从。他本来身体不好,患有肝病,劳累加上心情郁闷,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天天发低烧,脸色灰暗,日益消瘦下去。陶铸见这个样下去不行,便劝他索性脱离中央文革小组去广东养病。并且给毛主席写了个报告,建议任重辞去文革副组长一职,仍回中南局工作。在当时的情势下,这是唯一能保护任重的做法。
曾志1960年在广州留影
江青并未因任重的离开而放过他。在中央文革小组的操纵下,武汉的造反派在任重为毛主席照片所题的那句诗上大做文章,恣意佞言,胡搅蛮缠,还成立了“专揪王任重造反团”。形势极其险恶,陶铸很是着急,多次给当时的广东省长陈郁打电话,请他务必隐藏和保护好任重。当时有人批评陶铸:“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保王任重,你保的了他吗?”陶铸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落井下石的人,能帮总要帮人家一把,这是做人最起码的一条。”不久后,陶铸自己也被这个“专揪王任重造反团”所揪出。他深知,由于自己的倒台,将会导致任重等一大批中南局的干部处境更加艰难。他沉重地叹道:“虽我不曾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啊!”
陶铸很欣赏任重的名字,他曾说:“我们党内有几个同志名字起的好,如王任重,任重而道远;如宋任穷,任其清贫,很有气势。”可是江青之流,恰恰因“任重”二字置王任重同志于死地。她指鹿为马,硬将一个叫“任重”的人诬为王任重,将王任重打成“CC”特务,关进苦牢达8年之久。
曾志与女儿陶斯亮合影(1945年延安 陶斯亮4岁)
1973年,我携女儿和外孙从西北回到阔别已久的北京。那时任重还关在秦城监狱。他的女儿王晓平来看望我们,谈起任重的苦难,不由得让人感叹唏嘘。尤其令我们感动的是,晓平探监时,告诉父亲陶铸含冤去世的消息,任重黯然地说:“亮亮是陶铸同志的独生女儿,你们一定要找到她,关心她。有一天如果我能出去的话,我们要好好照顾她。”短短的两句话,凝聚着多深多重的感情啊!斯亮顿时眼眶就红了。
任重在经受了8年牢狱之苦后,被发配到陕西武功农科院工作。他立即派与他患难与共的秘书曹志勤同志来看我,还送了我一床厚厚陕北榆林出产的毛毯。那个时候,像我女儿这样的部队医生工资也就六七十元,算是丰厚了,任重长期坐牢没有收入,在农科院时仅发生活费,可是却送我这样昂贵的毛毯,真是让我感动!这毛毯我一直没舍得用,把它当作纪念品保留至今。
1978年在陕西省委扩大会议上
1980年十一届五中全会
不久后任重复出,陆续担任一些重要地区、部门的负责人,直至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
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坎坷和大起大落之后,我觉得任重除了变得更深沉更凝重外,其余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对革命事业依旧那么忠诚,对理想信仰依旧那么坚定,对同志也依旧是那么的坦诚!
任重不善用热烈的言词来表达感情,但他的内心世界是十分丰富的。虽已是时过境迁,但他仍深情的怀念着陶铸。这从给他纪念老战友的两首诗中可以看出。
一首是七言诗:
平生坦荡最刚强,
青松傲雪立山岗。
是非功过有公论,
管他小人说短长。
一首是新诗:
孤寂的寒夜吞噬了你的生命,
喧腾的春天重新响起你那赫赫声名,
生活有时竟如此荒谬错乱,
而历史总是这样的公平如镜。
南粤的山,西江的水,
龙胜的田头,祁阳的茅屋,
今天还保留着你的足迹和身影;
工人、农民、战士、学生、船户,
讲坛、画室、舞台、报馆,
哪个没有领受过你的关注?
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怎能冲刷掉群众怀念的情愫?
胜利使你朗朗笑语,
失误使你痛心疾首,
什么挫折也不能逼你却步,
始终保持着真理般的纯朴。
一颗苛求自己温暖他人的心。
敬礼,水远萦怀我脑际的陶铸同志!
敬礼,永远耸立人民心田的挺拔苍松!
诗写的朴实无华,感情也是朴实无华的,但“真水无香”啊!
1988年元月16日,是陶铸八十寿辰。他的家乡湖南祁阳县要举办一个纪念活动,包括陶铸铜像落成仪式。祁阳山高水远,交通不便,是个默默无名的贫穷小县。时值隆冬,天气又湿又冷,雨雪纷飞,破旧不堪的县招待所不仅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而且还四面漏风。总之祁阳的偏远和寒冷对北方同志,尤其对年迈体衰者可称得上是条“畏途”了。任重身体不好,可是他却坚持抱病前往。他对曹秘书说:“陶铸同志受迫害含冤去世,我是个幸存者,也是他的老战友,我不去谁去?请告诉曾大姐,再忙我也一定去!”
任重同志千里迢迢来到祁阳,许许多多陶铸的老战友们也从四面八方来到祁阳,光部一级的领导干部就有20多位。蔡斯烈同志双目失明也来了,他说摸摸铜像也好啊!孙耀华同志腿骨骨折还没完全愈合,也拄着拐杖来了。那几日真是祁阳有史以来最盛大的“节日”,最荣耀的时刻。整个县城万人空巷,80万祁阳人都投入到欢迎的队伍中来,那人山人海的沸腾场面巍蔚壮观,祁阳的父老乡亲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兴奋快乐过。全国人大副委员长王任重同志的祁阳之行,极大地鼓舞了这个小县城。任重同志是此行我们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理所当然的赢得了祁阳人民的热爱。今后,也将成为祁阳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和美好回忆。
我会永远记住任重披着军大衣,在陶铸纪念大会上讲的那段话。他深情地说:“亲爱的陶铸同志!您八十诞辰的时候,我们集会在您的家乡祁阳,您的老战友们,您的妻子、女儿、外孙和祁阳县的广大群众,在您的铜像前默哀,致敬!大家都怀着一颗敬仰的心,思念的心。假如您不是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仍然会和我们大家在一起,您的敏捷的动作,坦诚的谈话,爽朗的笑声,会使我们受到鼓舞,感到欢乐。......”在什么地方还能听到这样发自肺腑的真情流露?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女儿则已是泪流满面;会场里许许多多的人也都流泪了。接着,任重又以简洁的语言,对陶铸的政治品德作了高度概括:“您在政治上:立场坚定,刚直不阿。您在思想上:忠于理想,纯正无私。您在工作上:实事求是,作风民主。您在生活上:艰苦朴素,朝气蓬勃。”陶铸啊,陶铸!你该感到欣慰,你该感到自豪,因为你有一个多好的革命战友啊!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1992年。这期间我们知道任重同志身体一直不好,不明原因的低烧困扰着他,后来才确诊是“肺结核”,经过抗结核治疗,低烧总算控制住了,但又听说因心脏不好住进了医院。对一个75岁的老人来说,心脏出点毛病也是在所难免的,我满心希望他能很快康复。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任重同志竟一去不复返,就这样匆匆的走了!
1992年3月16日,这个日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天刚刚亮,我们得到噩耗--任重去世了!我简直难以相信这是事实。我和女儿斯亮立即赶往北京医院,病房巳是人去屋空;又追到太平间,也没见到有停放任重同志遗体的手推车。管太平间的老头说:“你们怎么才来?晚了,都装进冰柜了。”我们苦苦央求老头,准许我们再最后看任重一眼。老头被说服了,领我们进到里间,只见几面墙都是一格格的铝灰色铁柜,阴沉沉冷嗖嗖的,我的心骤然缩紧。老头抓住其中一格上的拉手,向外一拉,冰柜就出来一截。老头掲开白被单,任重的颜面就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怎么会是任重?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最后的一瞥:只见他双眼紧闭,青黄的面容透着一块块的暗紫,嘴唇乌黑,灰发微乱,整个遗容显得异常沉重。我不能相信眼前所见的就是那个潇洒从容、感情深沉、才华横溢的任重同志?我抑制不住悲恸,与女儿失声痛哭。我本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与陶铸生离死别没掉一滴泪,听到陶铸去世的消息时也强忍住了悲痛,但此刻却是老泪纵横了。我哭这些年轻于我的先行者;我哭这个世上又少了个好人;我哭我们党又失去了一位卓越领导人!
1992年曾志和王任重在广东合影
任重去世后,新华社记者写了篇文章《最后的时刻》。里面有这样的一段:“3月13日,曹志勤秘书来到医院,王任重又问他:政协常委会开的怎么样,常委们谈了哪些意见?曹秘书回答:‘开的不错,发言很踊跃。’曹秘书怕他过分操劳,忙岔开话题:‘你过问多次的湖南祁阳县陶铸中学重建筹款已经基本解决。’王任重欣慰地笑了:‘这是个好消息,问题总算有了结果’。”我读罢这段文字,才知道任重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在关注着陶铸家乡的事情。陶铸曾这样赞美松树:“所谓松树的风格,就是给予人甚多而要求于人甚少的风格。”任重不就是这样一个永远给予而不知索取的人吗!
陶铸、任重都在比我年轻许多的年龄先我而去了,陶铸走的时候才61岁,而任重也才75岁。如此比来,我是个非常幸运的幸存者了。如今我已86周岁,虽然身患疾病,不得不住在医院接受一次次的化疗,但我心境安祥,对战胜病魔充满信心。我觉得在有生之年,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如今将对任重的一腔怀念之情写成纪念文章,是我代陶铸行使他无法做的事情,对我这个病重的老人来说,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
(陶斯亮执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