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皆有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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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 理 想
声 音 的 教 养
杨 照
史记百讲
听课笔记VOL.2
跟着杨照读史记,有点上瘾了。这两周,杨照在讲的,是对司马迁而言最棘手的问题:汉武帝的历史评价。
写历史,最难写的是当代史。据说太史公写过《今上本纪》(武帝本纪),已失传。但可以想像,当时这是多么轰动又禁忌的事情啊:当朝史官写当朝执政者,并且,从留存下来的其他篇目可以判断,批判之言不在少数。
杨照说《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的心灵史,《封禅书》可以间接理解为汉武帝的心灵史。当我陆续听完这四集节目之后,感觉这还是一部汉武帝的“黑历史”。司马迁在用文字“复仇”,他用史料累积、理性归纳,让人信服地了解到,在权力的顶峰,如秦皇汉武,面对生死问题上的愚蠢。
“凡人皆有一死,我有权利,所以我非凡人,所以我不必死。”
嗯,多么简单的道理。
人在做,天不看
越是跟着杨照读史记,就越觉得司马迁了不起的“现代精神”。在他三句话历史观总结中,“究天人之际”,看起来最难理解,杨照用多个故事,告诉我们太史公的结论,那就是:人在做,天不看。上天是不公平的。不然如何解释颜渊贫苦、伯夷叔齐饿死、盗跖会善终?通古今、成一家,先得排除天的干扰。研究历史规律一辈子的人,能写出来这一点,厉害的。
清人画伯夷饿死首阳山(仿李唐采薇图)摘 录
杨照:“究天人之际”,什么叫“天”,司马迁说,如果我们穷尽了人事的道理,但是仍然没有办法解释,那就叫做“天”。
天不可能是公平的,人不能够决定一切,可是正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够好好地来分辨,回到本原上。了解在人事上面,什么是“是非”。所以一定要把天隔开来,为我们要“究天人之际”?就是把天的成分和人的部分,彻彻底底地、清清醒醒地隔绝开来。把天隔开来了,我们在人事上面判断,才不会受到干扰。
——《杨照史记百讲》第13期“何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先用最客观的方式著史,再说历史没有标准答案
《史记》的体例,本纪、表、书、世家、列传,这样分类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客观、真实地表现历史,不同的文章体例互相补充印证。司马迁在不同的篇章中,甚至会用相反的故事观点来评述历史事件双方的回忆,其实也是说,历史是复杂的。在经过严谨的研究写作之后,画风一转,写到自己的史观时,司马迁毫不犹豫的选择:著史不能客观,要成一家之言。杨照总结:相当不幸的,在后世中国,这反而成为最难的事情。
摘 录
杨照:有的时候我们比2000多年前的司马迁要来的落后,或者是要来的天真。我们常常以为历史可以有定论,我们常常以为,只要是历史学家写出来的历史,应该都是一样的。这怎么可能呢?一个历史学家,如果他不能够作为一个人,有非常清楚的概念跟评断的话,他如何写历史?他能够写出什么像样的历史?这个概念叫做“成一家之言”。
感受到一个写历史的人,背后必然有一种精神,必须要有一种价值观,灌注到他的历史里边。“成一家之言”,这简单的几个字,到了在中国后来,整个历史的史学里面,相当不幸的,反而变成了最难理解的一件事。
历史没有标准答案,不一样的人来看历史,他有不一样的观念的评断,最后重要的不在于说我写下来这个历史,是不能被更动的,而是我在这个历史的记录跟探究当中,我挖掘出一些什么样的智慧,让我的读者,可以透过对于历史的理解跟思考,吸收这些智慧。
这个智慧比历史究竟是什么,要来的更加的重要。后来在中国的传统史学里面,就被认为正史里面写的东西,都是真相,都是事实,都是标准答案。这跟司马迁写《史记》是完全相反的态度。
——《杨照史记百讲》第13期“何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太史公为孔子、项羽、吕后“升级”,用一己之力“改变历史”
可以想像,在汉朝人看,司马迁多么离经叛道。他先是设计了本纪(帝王传)、世家(贵族传)、列传(人臣传)这些体例,将历朝历代的重要人物事件分门别类记载其中,却在里面“夹私货”,把庶民孔子、陈涉写进世家,把非正统称帝的吕后、项羽写进本纪。不听杨照的解读,或许会以为本来就是这样,实际上这样的做法,并未得到当时以及后世的普遍认同。
史记《孔子世家》第十七、十八、十九卷
为什么司马迁有这么大的自信?回到《杨照史记百讲》最前面的几集,太史公借他人之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继承周公、孔子,这是太史公的自我期许跟自我要求。杨照节目也是伏笔千里。
摘 录
杨照:孔子被司马迁写在《孔子世家》里面。孔子并没有王位,也没有那么高的贵族地位。但是对司马迁来说,没有人比孔子更加重要。本来在体例上面,孔子应该在的位置是《孔子列传》,司马迁为了突显孔子的重要性,同时是追随着他所学习的董仲舒的春秋学,认为孔子是庶王。站在这样的一种评断上面,他不认为孔子应该被拿来当做一般的平民写在列传底下,而必须要给他一个世家的地位。
司马迁借《吕太后本纪》《项羽本纪》《陈涉世家》就是在告诉我们,如果单纯从人的角度上面来看,这些人在历史上所发挥的作用,远远超过他们作为平民的身份。他们甚至超过于他们作为贵族或者是自封的贵族的身份,他们有更高的身份。他们更高的身份是什么?就是在历史转捩点上,曾经发挥过巨大作用的人。换句话说,要能够在历史的关键点上发挥作用,到底这些人是谁,司马迁刻意打破了他自己的体例跟范畴,用这种方法来突显这些人物在历史上面的重要性。
——《杨照史记百讲》第14期“写历史为什么要成一家之言”
图选自清代上官周绘《晚笑堂画传》
从商到周,从鬼到人,中国文化有个极大转变
以前读过几本张光直先生的书,《中国青铜时代》《商文明》等等,算是我的早期中国启蒙书了,后来也看过一些考古学和人类学作品,不够系统。来听节目,没想到会引用到张先生的观点(杨照很少引用司马迁之外的观点)。
张光直
对待生死这件事上,商周两代,的确有本质的不同。商人人鬼不分,有点像是印第安、玛雅那些古文明,今天想来挺刺激的,那时候的人,真的不惧怕死亡吗?中国人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人当人看了?就像那本《轴心时代》的著名观点,人类文明的发展,是跳跃而集中的,但整体看,又逃不出一个大定律。
摘 录
杨照:商代是一个鬼影幢幢的时代,那时候的商人是深刻地相信,用张光直老师的说法,我们所活的世界是一个连续性的世界,也就是活人的世界跟死人世界,这中间是没有绝对的断裂的,人死了之后变成了祖先,变成了魂灵,但是他仍然随时可以介入活人的生活,而活人也随时可以去请教死人,死掉的祖先跟灵魂,让他们来帮助我们,让我们知道可以在此世、在我们的现实里面,用什么样方法可以活的更好。
商到周,我们过去传统中国的历史很习惯把它当做是接连的两个朝代,但是我们今天从考古、从器物重新回来检验文献,我们有越来越清楚的证据,在显示商人的文化跟周人文化大不相同,而商人文化跟周人的文化最大不同其中的一个关键点,仍然用张光直先生所说的那种描述的话,那就是商人的那样一种连续性的世界观到了周人就变成了相反的不连续的世界。不连续的世界,也就意味着周人信仰的、周人所看到的,活人的世界就是活人的世界。
人间的智慧只能够在人间寻找,这是周人文化的底蕴,更进一步,周人的这种文化的底蕴也就到后来变成了我们所认识、我们所知道的中国历史的根本精神、根本的方向。
从商到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的一切事物都从一种以鬼神为导向、活人想尽办法要去寻找神鬼权威指导的这种基本的意向,变成了看活人到底如何活着,以及在人间去寻找人间智慧的思想方向。
——《杨照史记百讲》第16期“介于巫、史间的太史公”
权力越大的人越怕死。凡人皆有一死,我有权利,所以我非凡人,所以我不必死
这期笔记,涉及到六集节目内容,《封禅书》是核心,杨照用四集节目专讲这篇。既是司马迁时代的当代史,又是生死大问题,连续听完这四集,我的收获很多,特别是对中国古人的生死问题,的确有了更直接的体会。下面这段,我认为是杨照要表达的核心观点,或许也是从古至今,无论中外,人类所有特权者的思考方式。
摘 录
杨照:汉武帝如此热衷于封禅,不是真的为了封禅,而是为了要追求长生不老,希望自己可以不死,那是汉武帝追求他的权力的终极目标。所有现世的权力,在一件事情上面,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那就是凡人皆有死,一旦你死了,你在世间所有的享受,乃至于你在世间你能够拥有的所有的权力,就全部都归零。
权力越大的人越怕死,权力越大的人遇到了死亡,他们心思上面的那种混乱跟纠结,比一般人都要更加地严重。如果你不是拥有这么巨大的权力的人,你也不会这样想,我们一般的人都知道,凡人都有死,我是人我必有死,这就是一个基本的道理。
所以权力者,他随时活在特权当中,他随时在一种例外的情况底下。很自然,他就有一种错觉,他认为拘束一般人的所有的规律规则,不应该拘束到他的身上。因而就产生了这个动念,以及动念所引发的诱惑。
一般人都会死,所有人都不想死,一般人是不得不死,那我作为一个有权力的人,尤其我作为一个有这么高的权力的人,基本上在这个人世间世俗上面,没有事情是我做不到的,没有我说了别人敢不听,敢不帮我弄到的,为什么我需要死呢?我一定可以找到一种方法,运用我的权力,让我跟这些其他人分割开来,我也可以不要死。
——《杨照史记百讲》第18期“众人对汉武帝前赴后继的欺骗”
用理性打败理性,从点滴做起,量变成质变,人就可以不死?
学唯物主义太久,一直不相信长生,总有疑问,读历史,古代皇帝,是权利最大、信息量掌握最多、资源配置最高的人,为什么还会相信方士呢?(都算不上宗教!)
听杨照解读《封禅书》的这一段,我是真的服气了:人家用的方法论很严谨,量变产生质变,只要严格地履行,按部就班,人真的有可能不死啊!
持节方士图,西汉卜千秋墓壁画
摘 录
杨照:在《封禅书》里面写到好多这些方术之士,例如李少君。这个李少君告诉汉武帝说,如果说你知道怎么样祭拜对的神祇的话,那丹砂可以变成黄金,你把丹砂练成的黄金拿来做成饮食的器皿,用这种黄金做的饮食器皿吃东西,接下来你就可以活的很长,你活到够长之后你就可以见到在海中蓬莱仙岛上的仙人,看到了仙人之后你就有资格可以封禅,如果你封了禅你就可以不死,你就可以变成了黄帝,指的是最早的中国人所相信的中国始祖黄帝。
这是一套非常非常精巧的骗术,这个骗术最重要的技巧在哪里?最重要的技巧是他给你一个极端的大的梦想,那就是长生不死,但是另外一方面他给你一个如何现在入手,你不是需要一个不可想象的一个飞跃跳跃才能够长生不死,你今天开始认真地祈祷,认真地拜拜,一个一个步骤,将来有一天到那个终点的时候你可以长生不死。
——《杨照史记百讲》第17期“汉武帝的不死之路”
如何写当代帝王政治?答:不逃避,找办法。
杨照一直将《封禅书》视为“奇书”,最重要的原因,是司马迁用这样的一种方式一种文体,写出了最难写的当代帝王史。司马迁受汉武帝屈辱,被汉武帝宫刑,在汉武帝眼前写完《史记》。他跟汉武帝的关系,得有多么复杂,杨照认为司马迁是最了解汉武帝的人,一篇《封禅书》,分析到最后,客观又切中要害地揭示出汉武帝的愚蠢,特权者的可笑。当然还有太史公的勇敢、智慧。听到最后,说实话,很解气。
摘 录
杨照:要记录当下直接就压在你面前的这个统治者,这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儿。所以我们佩服司马迁,第一,他没有逃躲这件事情。第二,他找到了一种特殊的方法,来表达他对汉武帝的看法。这就是《封禅书》这部奇书的厉害之处。
全天下,要找一个人最了解汉武帝是什么样的个性,我们很难找到比司马迁可能更了解的人。因为他进到宫中,看到了汉武帝,服务了汉武帝。如果我们要说一个人对于汉武帝拥有的权力,以及这个权力的恐怖、可怕,有最深切的认知跟理解,恐怕司马迁也仍然是排在非常非常前面的名次。因为他是直接面对汉武帝的权力,因而几乎差一点丧失自己的生命,最后丧失了他作为男性的资格跟基本的尊严。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值得我们佩服这样一个人,他如此深入地了解汉武帝的个性,他又如此直接地尝到这个权力的最可怕最颤栗的威胁。但是既使是这样,他都没有放弃,当他要写历史的时候,他要写汉武帝。当他写历史写到汉武帝的时候,他仍然要坚持他自己的做法,他不会放弃。作为一个史家,我写历史,我要做出评断,我要保持成一家之言的动机跟野心。
——《杨照史记百讲》第15期“权力的背面”
不徇生死,用文字“复仇”
如果你像我一样,跟着节目听过最开篇的《太史公自序》《报任安书》,知道司马迁基本的人生轨迹和他的生死观,“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再到现在的《封禅书》中秦皇汉武的愚昧,来理解何为“成一家之言”,应该会深刻许多。司马迁是在用文字、用历史,复仇。
摘 录
杨照:什么叫做“成一家之言”?“成一家之言”意味着,对于司马迁,他不徇生死,当他在写史书的时候,他一定要提出,他自己真正相信的,对于这个历史事件,或者是人物的评断。这个评断不受其他外界别人或者是群体或者是权力的影响。
他大可以不必评论汉武帝,但是如果他不评论汉武帝,这部《史记》,在他的标准里面,就不能够真正称之为“成一家之言”。
司马迁要在《封禅书》里面表达他对于他自己“今上”,也就是对他操有生杀大权的汉武帝,作出一个历史上的评断。
——《杨照史记百讲》第14期“写历史为什么要成一家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