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最小的国,国是千万家。家庭命运与国家前途密切相关。恰逢新中国成立70周年,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推出特别策划《潮水与我》,以家庭相册的方式,记录大国小家的变迁史。以下为第7期内容:我的家乡湖北省秭归县郭家坝镇郭家坝村,位于长江三峡西陵峡畔一条小支流童庄河的河谷地带。河谷上面是平坦的水田,山坡上是上世纪80年代种植的脐橙。上世纪90年代时,我们村的农户大多每年有1万多元的脐橙收入,在秭归属于比较富裕的地方,人们生活得很安逸。1994年12月14日,三峡工程正式开工。三峡大坝最终蓄水位是175米,而我所在的郭家坝村,海拔位置在90多米至130米之间,这就意味着我的故乡将沉入水底。但郭家坝人,就像三峡库区百万移民一样,“舍小家、顾大家”,依依不舍地走出峡江。我家也是移民家庭之一。撰文:郭俊 编辑:张树志 凤凰新闻客户端、凤凰网在人间工作室出品
我的祖辈世世代代都是农民,爷爷郭昌甲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和红白喜事帮村里写标语、对联,被人尊称为“甲先生”,是乡亲们眼中的“文化人”。新中国成立后不久,我的父亲出生,爷爷为他取名 “启庆”,寓意1949年是开启新时代的喜庆之年。在爷爷的支持下,父亲读完了初中,在同龄人中,可称得上是接受了较好的教育。图为1979年,我的家族照片。前排左起:我、爷爷、奶奶、二弟;后排左起:姑姑、叔叔、父亲、小姨、母亲抱着三弟。
父亲1966年初中毕业,在生产队务农三年,1970年被推荐到家乡的小学当上了一名民办老师。1970年,父亲与母亲结婚,他们后来有了三个儿子,我是长子。图为1986年,父亲(后排右二)与学校同事合影,照片左后是我家的老屋。
改革开放后,我家乡实行了家庭联产承包制。我们家承包了5亩多水田,7亩多旱地和林地。水田种植稻谷,山上的旱地和林地种植柑橘,除满足家庭食用外,还可以出售一部分稻谷和大部分柑橘,这成为我们家庭收入的主要来源。故乡秭归从上世纪70年代末开始发展脐橙产业,到90年代初,这里的山地基本都种上了脐橙,父老乡亲的收入都不错。我印象最深的是,由于我们三弟兄读书,家里欠了一些外债。1992年,我20岁,我们家脐橙收入了1万多元,自此以后,家中再无欠账,甚至开始有了积蓄。图为1987年,我(右)初中时与同学合影。
葛洲坝工程是长江上的第一座大坝,位于湖北省宜昌市境内的长江三峡末端河段上。葛洲坝工程的修建缘起于上世纪60年开始的“三线建设”。当时国际局势日趋紧张,为加强战备,中国作出战略大调整,将生产力布局由东向西转移。湖北宜昌及鄂西地区,十堰及鄂北地区都成为三线建设地区。一批国防军工企业和科研单位落户于宜昌山区,这些用电大户造成湖北全省及邻近省份电力短缺。于是葛洲坝工程建设提上日程,1970年开始修建,1988年全部完工。父亲告诉两个弟弟,未来的三峡大坝将比葛洲坝大得多。图为1987年,父亲带两个弟弟游览湖北宜昌葛洲坝工程。
我的父母非常重视教育。父亲经常对我们三兄弟说:以后国家要修三峡工程,我们生活的这个地方可能要被淹没。这些良田被淹没后,你们长大后就没有田种了,只有通过刻苦读书才能谋一条生路。图为1989年我(中)初中毕业与老师合影。
1989年,我初中毕业后要填报志愿,可以读中专,也可以读高中。10多岁的我,根本不知道志愿是什么,也不可能想那么远。中考成绩公布后,我的成绩不错,父亲动员我报考师范学校,一是因为当时师范学校包分配,考取师范就可以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业户口,也就有了一个“铁”饭碗;二是父亲要供我们兄弟三人读书,负担比较重,我早点儿参加工作,可以减轻家庭负担。于是我考取了湖北当阳师范学校。图为我们兄弟三人1989年与亲戚家小孩的合影,当年我考取了师范学校。
我1992年毕业后,成为一名教师。我们兄弟三人年龄差为三岁,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刚好二弟初中毕业,三弟小学毕业。二弟中考成绩也不错,但在填报志愿的问题上与父亲发生了分歧,二弟想读秭归县一中,父亲却希望他跟我一样读师范学校。为此,父亲专门开了一次家庭会议,最后我说,我已经参加工作,可以帮着减轻家庭负担,既然弟弟想读一中,就让他读吧。没有想到的是,二弟1995年高考成绩不理想,最终没能考上大学,只好回家务农。图为1992年,我读师范期间二弟到学校看我的合影。
三弟1995年初中毕业,父亲吸取二弟的教训,直接让他报考师范学校。三弟没有提出异议,于是考取了当阳师范学校音乐专业,后来又考取了湖北武汉音乐学院,毕业后成为了一名音乐老师。图为1992年三弟读师范前在老家油菜地留影。
现在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想起二弟的经历,经常说:要是当时坚持让二弟读师范,我们一家就是“教师之家”了。后来我才明白: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想让他的儿子们都能继承他的衣钵。图为1994年,父亲转为公办教师后在秭归师范学校与同事留影。
1992年4月3日,我通过电视新闻看到,第七届全国人大第五次会议,以三分之二的多数,通过了关于兴建三峡工程的议案。关于三峡工程建设的讨论和论证由来已久。早在1919年,孙中山先生就在《建国方略》中提出建设三峡工程的设想,上世纪40年代,国民政府曾与美国垦务局正式签订合约,由该局代为进行三峡大坝的设计。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提出希望在三峡修建大坝,并写下了“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的著名诗句。1957年,周恩来总理为全国电力会议题词:“为充分利用中国五亿四千万千瓦的水力资源和建设长江三峡水利枢纽的远大目标而奋斗。”在那以后,关于修建三峡工程的论证和争论不断。 到了1992年,尘埃落定,兴建三峡工程的议案通过,此时距离我毕业还有2个月时间。我知道,父老乡亲一直关心的三峡大移民马上就要开始了。不久后,我在学校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在信中说,三峡工程马上修建,我们这里不准再起新房屋,不准迁入人口,房子、土地等淹没区实物指标调查已经开始。图为1992年湖北秭归郭家坝镇郭家坝村全貌。
1992年,我毕业的那个暑假,回到家乡后,很多人问我:三峡大坝修起来后,水真的会淹到我们这里来吗?人们一直都隐约地知道国家要修三峡,但当《关于兴建长江三峡工程的决议》通过后,故乡的人们却对未来的三峡工程表现出极大的陌生。人们开始不安起来,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谁都不清楚,也有人不相信三峡工程蓄水会真的淹没到175米。随着家乡树起很多135米和175米水位标牌,我们才意识到家园真的会沉入水底。直到三峡移民正式开始,是走是留,父老乡亲一直处在艰难的选择之中。图为1997年,我兄弟三人在家乡小河留影。
1994年12月14日,举世瞩目的长江三峡水利枢纽工程正式开工。时任国务院总理李鹏在大会上发表了《功在当代利千秋》的讲话。他说,三峡水利枢纽工程经过长达40年的论证,七届全国人大五次会议批准,又进行了近两年的施工准备,现在已经具备了开工的条件。中央决定三峡工程正式开工。图为1994年,三峡工程举行开工典礼后,我(后排左一)与水田坝乡教育工会同事参观三峡工程。
国务院原总理李鹏曾经指出:三峡工程的成败,关键在移民。1993年8月,国务院发布《长江三峡工程建设移民条例》,规定:国家在三峡工程建设中实行开发性移民方针,使移民的生活水平达到或者超过原有水平,并为三峡库区长远的经济发展和移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创造条件;移民安置工作实行中央统一领导、分省负责、县为基础的管理体制。 在移民政策的引导下,三峡移民安置有三种方式:一是在海拔175米水位线以上还有生产资料(土地)的,国家鼓励进行开发,种植柑橘,后靠安置;二是没有生产资料的实行移民外迁安置;三是有能力有条件的可以选择自谋职业和其他方式安置。图为1997年,我与叔叔的儿子在郭家坝村口小河合影,当年我叔叔全家搬迁至宜昌市点军区联棚乡落户。
从 1992年7月到2001年9月,我当了九年人民教师,2001年以后我又改行成了秭归县电视台的记者,亲眼见证了父老乡亲的移民过程。1992年10月,秭归县杨贵店村的老党员谭德训和老伴付承秀说服4个儿子,全家老少拆掉4间大瓦房、砍掉了200多棵柑橘树、400多株松树、6亩多竹林,一家人搬进在野外临时搭起的简易窝棚,一住就是半年。这是三峡百万移民搬迁第一户。三峡工程的第一铲土就开挖在老人家祖屋的宅基地上。图为三峡移民第一户谭德训(右)和家人照片。
1995年,三峡库区一期移民搬迁安置工作全面启动。4月10日,首批移民大搬迁在秭归县归州镇向家店村拉开序幕。4月24日,向家店村121户434位老少移民齐刷刷地跪倒在王家祠堂祖先灵前,向祖宗作最后的告别。拜毕,移民们与前来送行的众乡亲在雨中抱头痛哭,然后擦干泪水,上车出发。图为2002年古城归州大爆破,千年古镇、屈原故里沉入江底。
将我身边这样的父老乡亲外迁到其他地方安置,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除了传统的故土难离等情感因素,主要的原因还在于三峡移民适应了三峡地区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的峡江生活,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让他们很难做出外迁的决定。我的叔叔一辈子生活在郭家坝村,靠种植柑橘和稻田为生,他不想外迁,房子拆到一半时,停了几天,情绪稳定后,才继续拆完房子,外迁到宜昌市点军区。图为三峡移民拆除老屋。
虽然父老乡亲都想留在家乡继续生活,但他们都清楚,国家要兴建三峡工程,这是中华民族的百年梦想,在国家和民族的利益面前,他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和奉献。再者,自己的土地淹没以后,不外迁,以后靠什么生活呢?图为三峡移民外迁车队。
我家的邻居郭从新,在湖北当阳考察后,觉得那里土肥地广,1996年决定外迁到当阳。搬迁的时候,中央电视台《大三峡》摄制组采访时问他愿不愿意离开,郭从新说:“实际上,我舍不得这个家。我的小家庭,一年可以收入一万七八到二万斤柑橘。现在走了,我确实舍不得这个地方,要下去建设新家,还是有些困难。但国家搞这么大的建设,我们也应该付出一点点儿小小的奉献。”在三峡移民大搬迁中,听到最多的就是这样的朴实的话。我的父老乡亲尽管走得非常不情愿,但他们最终义不容辞的走了,有的离开家乡的时候带走一把土,有的带走一桶水,有的带走一棵树……自1992年从2006年,湖北省三峡工程库区28900多人舍小家为大家,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峡江。图为三峡移民回望故土。
我老家郭家坝镇的移民站站长袁文,为了组织父老乡亲早日外迁,首先动员自己的岳父岳母外迁,他家33位亲属外迁了31位。图为外迁移民将家当装车。
外迁移民挥泪远赴异地他乡,重建家园。留在本地的移民,他们艰苦奋斗,在陡峭的山坡上建设一个个新的家园。秭归是中国脐橙之乡,脐橙是我们家乡的特产,也是父老乡亲的主要经济来源,我的父老乡亲把脐橙树亲切地成为“哑巴儿子”、“摇钱树”。在即将被淹没之前,他们将这些树一棵棵搬迁到175米以上,重建家园。图为三峡移民将被淹没的柑橘搬迁到175米水位线以上。
山坡上土地贫瘠,政府在库区开展“移土培肥”工程,鼓励库区人民群众将淹没区的肥沃土壤搬迁上山,改造良田。在移民中发展,在发展中移民。移民大搬迁结束后,国家投入大量资金在库区发展工业、服务业和农业。我的家乡在相关政策扶持下,脐橙产业得到长足发展,一年四季花果飘香。 图为三峡蓄水175米前,库区移民将175米水位线下肥土搬迁到175米以上良田。
离郭家坝村不远的郭家坝镇桐树湾村,从1985年开始进行三峡开发式移民的试点。这个位于西陵峡南岸的村庄,当时共有9个村民小组,389户、1446人,幅员面积2.27平方公里,耕地面积901亩,其中柑橘园600亩。当三峡库区175米水位线确定下来时,村民们才惊奇地发现,全村2/3以上的土地要淹没,而且全部是肥沃的“当家田”。在移民政策引导下,桐树湾村成功地创造了“线上一条路、沿路一排房、房后一片园”的农业后靠安置模式。也就是,在海拔175米以上,修通一条公路,让当地群众沿路建设自己的住房,在175米水位以上,将1000多亩荒地开发出来种植优良柑橘,成为库区后靠移民的典范。
我的家庭也随着移民大形势而改变,我的母亲和二弟是农业户口,因为175米以上没有生产资料,我的母亲与二弟也要外迁移民。母亲起初极不情愿,移民干部上门做工作,她都不与移民干部说话,村里开移民会议她也不去。但最终,母亲还是同意移民外迁安置。图为2001年母亲外迁时参观三峡工程。
母亲的移民搬迁证。
二弟选择自谋职业安置,成为了秭归县屈原轮船公司的一名职工。政府对家里的房屋、附属屋、水池、果木等实物进行了补偿,共计3万多元。2000年,二弟从企业下岗后,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在他第一个创业点——百货批发部留影。
喝着长江水长大的我与三峡结下了不解之缘。自2001年从事记者工作后,我一直用镜头记录着三峡工程建设和三峡大移民进程,将父老乡亲远走他乡、在山坡上建设新家园的壮举定格、留存。图为2005年7月1日,三峡工程首次对外开放接待,县委组织部组织当年新发展的部分党员在三峡大坝上举行入党宣誓后,我的一位朋友给我拍下这张照片。
我参与报道了长江三峡兵书宝剑峡悬棺、牛肝马肺峡的搬迁,见证135米、156米蓄水、175米实验性蓄水的壮观……图为2003年三峡工程135米蓄水,秭归抢救性搬迁长江三峡著名景观——牛肝马肺峡。
父亲在蓄水之前,也找了点儿土地将过去与爷爷一起种植的柑橘树搬迁到175米水位以上。退休后他坚持待在老家厮守着一小片柑橘树,厮守着沉淀在水下的那段历史记忆。图为2002年老家拆迁前,我给父母在老屋前留影。
1994年,故乡郭家坝村移民人口1612人,至2006年,外迁安置740人,后靠搬迁安置872人。郭家坝村原址2003年底完成135米蓄水,2006年底完成全部外迁和清库工作,2007年,三峡工程175米蓄水后全部淹没。几十年沧海桑田,我已将到知天命的年龄。每每回到如今海拔175米以上的郭家坝,总会想起淹没在水下的故乡:想起那肥沃的土地,想起那难忘的童年,想起那给予我知识的小学、中学……图为2006年,母亲60周岁生日,我的家族成员在老家郭家坝合影。
千秋功绩,历史铭记。2003年2月14日,在电视台工作的我专程赶回老家,与父老乡亲一起收看《感动中国》节目,当主持人宣布特别奖授予舍小家、为大家的“三峡移民”时,我们都热泪盈眶。如今,高峡出平湖,回望家乡,故土已在平湖之下,乡愁留在记忆之中。图为三峡大坝全景。感谢湖北宜昌市移民局周立荣、秭归县委宣传部郑家裕、三峡日报李风提供部分图片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