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秦孝公启用商鞅大刀阔斧进行改革,其目的在强国,而非富民。随着改革的深化,秦国对全民、全军和经济的动员能力越来越强,席卷天下、并吞八荒的“秦国梦”正在一步步逼近。然而,任何一场改革,如果缺乏全民共识,不能构建上下认同的所谓“核心价值观”,要想“从胜利走向胜利”,结果可想而知。进入改革深水区的秦国,为什么会偏离孝公和商鞅设计的路线?从“秦国梦”走向“天下梦”,后嬴政时代为什么出现多米诺骨牌效应呢?欢迎继续关注凤凰国学特别专栏《王立新说史》。
秦始皇(资料图)
秦始皇与李斯:社会转型期的失败决策者
商鞅变法,确实改变了秦国的地位,使秦国一跃而成为战国时期的强国。孝公之后,又经数代君王努力,传至嬴政,遂“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棰拊以鞭笞天下,威震四海。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贾谊《过秦论》,以下黑体字均出于此,不再另注。)到了秦王嬴政26年,即公元前221年,终于灭掉韩、赵、魏、楚、齐、燕六国,统一全境。
统一全国之后,秦始皇和丞相李斯将当时的天下,分为三十六个郡,各置守令。尽收天下兵器,聚于咸阳销毁,用这些金属材料,铸成大钟之类,还浇铸了十二个金人,重各千石,放在宫廷里。接下去又统一度、衡、石、丈、尺。还把天下的所谓“豪杰”十二万户,统一迁到了咸阳。
王初并天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命为“制”,令为“诏“,自称曰“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秦统一形势图
统一天下之后,本该好好治理天下,让大家过点安生日子了吧,不!
“于是废先王之道,焚百家之言,以愚黔首。”然后,“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天下已定,秦王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上面的几段话,大家肯定也很熟悉,也是贾谊《过秦论》中的文字,所以我不用给大家再作专门解释。大家请看下面这幅图像,是我从网上下载的秦始皇的形象:
秦王政三十二年,也就是始皇帝九年,即公元前213年,丞相李斯上了一封下面的奏章:
异时诸侯并争,厚招游学。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有藏《诗》、《书》、百家语者,皆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黔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制曰:“可。” (《资治通鉴》卷七)
黔首就是百姓,战国时秦国对普通百姓的称谓,如同魏国称作“苍头”一样。李斯上奏中的儒者,其实已不限于崇尚和学习儒家经典的儒者,而是所有的读书人。李斯强调焚书的理由,就是天下既然已经统一,法令也已经颁布,绝不允许怀疑和偏离。而这些读书人却出来说三道四,好像他们比您还高明,好像我们实行的法令和做法有问题。怀疑法令的正确性,就是对您的最高、最权威统治的怀疑,应当严厉禁止民间议论政治得失的行为,让老百姓以官吏为老师,跟他们学习怎样遵循法律,这是读书人唯一明智的选择。他们现在借以“妄议”朝政的理由和根据,都在古代各国的典籍里。将这些违禁的书籍全部烧毁,他们就没有了依据。如果有人不小心说走嘴,道出了《诗经》、《尚书》等的话语,就应立即杀头。借助古代的实事,来影射或者诽谤当今朝政的,诛灭九族。
李斯的这份奏章,被秦始皇批准了。于是秦国强行焚毁了除了秦国的史书,还有医药、占卜和种树等之外的全部文化典籍。
公元212年,秦始皇和李斯又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460多名读书人活埋于咸阳城外。这就是历史上的焚书坑儒。焚书坑儒,是专制统治者对思想文化的第一次最残酷的强力打压。其目的就是不允许议论国家的政策和政令。大家只能服从,不能怀疑,也不许议论,更不许持不同的政治主张。
焚书坑儒(资料图)
秦始皇开创了中国历史上以统一思想为借口,钳制思想文化的历史先例。自由讨论,百家争鸣的春秋战国时代就此结束。从此,中国历史上再难听到政治统治以外的声音!
打着国家统一的旗号,惟自己出于本身利益考虑的意志是尊,历史文化就非但不再具有任何价值,而且成了统治者最直接、最可怕的敌人。这一做法被历代统治者所继承,历朝、历代的大大小小和形形色色的文字狱等,都是这种做法的变相延续。这些与人类文明为敌的暴虐统治者们,或许会随着时代的不断发展,不再敢像秦始皇那样明目张胆的敌视历史文化,除非他们已经丧心病狂,才会公开接续秦始皇的做法。
实际上,一种不要说是民主的政治,就算是比较宽松的,哪怕是专制的政治,都不会采取这样的恶劣手段来压制不同的声音。而之所以一定要压住不同的声音,就是对自己获得最高权力的方式和途径的合理性不自信,自己知道自己的政权,只是用武力所获得,并不一定代表民意,于是就害怕不同的声音。这种害怕,刚好表明了权力的来源不正当。
其实一个好的统治,正需要听到来自不同方面的不同声音,权力一定要接受怀疑、接受批评甚至批判,这样它才不会因为肆意妄为而很快败烂下去。允许不同声音,本来就是中国古代旧有的优良传统。尧舜的时代,立诽谤木于路口,专门让过往的行人诋毁政府的政策和政令,好让政府知道自己政令的失误,以便加以改善。否则,政策和政府就会永远坏下去。春秋时代郑国宰相子产,不毁乡校,留足空间让人们批评君主、宰相、官员和政府的政令等,以便吸纳各方面的意见,改善政令和措施,使得郑国成为远近驰名的令人向往的国家。到了魏文侯时代,依然是听取不同意见,以提高行政政令的正确性和准确性。
只是到了秦朝,为了自己的权力的畅行无阻,开始严厉打压不同意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把百姓都当成洪水猛兽,把一切人都当成贼寇来防范。这一做法只能表明:这样的国家政权,已经明目张胆的公然与天下为敌,同时又把天下看成自己最大的敌人。这是由于恐惧所造成的神经病患者的心理,中国的政治从此不再正常了。
公元前210年11月,秦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弱民”真能“强国”吗:秦帝国迅速灭亡的历史教训
秦始皇陵兵马俑(资料图)
这是我从网上给大家下载下来的秦始皇陵的兵马俑。他想用这些甲硬兵锐的家伙来保护自己,可笑之极。孔子说:“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不说孔子,就连浑身充满功利主义气息的吴起都知道:“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皆敌国也。”
同年12月,李斯与赵高合谋立胡亥,秘不发丧,假借秦始皇的命令,赐死了秦始皇的长子——公子扶苏,还有跟扶苏在一起守卫边境的大将军蒙恬。
公元前209年7月,陈胜、吴广起事。9月刘邦、项羽、田儋等随之造反。
公元前208年8月,秦国的宦官赵高,设计杀掉了李斯。现在让我们来看一看李斯临死之前的表现:
李斯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而夷三族。(《资治通鉴》卷八)
李斯只知道为自己哭,不知为天下苍生哭,更不知道为历史文化哭!到了临死的时候,还不清楚自己罪孽深重,只知哀叹自己命运的孤苦无助。让我们说什么才好呢?!像他这样的纯粹的功利之徒,永远也不会了解,自己虽然是秦朝的功臣,但却是华夏民族的罪人,是中国历史的罪人,是人类文明的罪人!
秦末农民战争形势图
公元前206年8月,赵高杀秦二世胡亥。9月,秦王子婴设计杀死了赵高,夷三族。10月,刘邦入咸阳,秦王子婴投降,在位46天而秦亡。12月,项羽杀子婴,掘秦始皇坟墓。此时,距秦王统一只有14年多一点的时间。
秦朝的这些帝王将相没有一个得以善终,这样的统一,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那么他们为历史做出了什么贡献呢?后人经常以建立了统一的国家为其不可泯灭的历史功绩,实际上这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私心。秦国没有统一之前,中国也没有灭亡。诸侯列国共存,不都是中国吗?为什么非要有一个统一的军事大帝国,在政治上实行绝对的独裁专制才叫中国呢?秦的统治者何尝为中国、中国历史、民族文化和生民的幸福考虑过?这样的统一国家要它干什么呢?
秦国是中国历史发展的畸形,不是正出,秦国的谋臣们如商鞅、韩非、李斯等也都是中国文化中的畸形儿。至于赵高,他是宦官,被阉割了的,更不是一个正常人。秦国统一的时间虽然短暂,但他让人们知道了当一个真正的专制君主该有多么威风,该是多么的不可一世!于是后世历代的企图获得最高统治权的功利之徒们,都可以以国家的名义争抢政权,不惜生民流血,不惜山河破碎,不惜暴殄天物,不惜毁灭历史文化。朦胧诗人北岛有一句诗,最能表达这种状况,叫做:“以太阳的名义,黑暗在公开抢夺”。
秦始皇统一中国的范例,又给后世的统治者另外一个借口,那就是:在国家面前,个人永远没有价值。动辄为了国家,动辄为了民族,个人从此渺小不堪。个人既已渺小不堪,个性自然就更不值钱,压抑个性,渐渐习以为常。我上小学的时候,几乎每年老师给我的最后评语都是“表现很好,但是个性太强,如果能改正,就更好了。”我真的在按照老师的说法,努力改造个人,限制个性,压抑个性。你们很幸运,今天开始强调个性的培养了。没有个性,就会众口一词,所谓全国人民,实际上已经变成全国只有一个人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没有生机,死气沉沉哪!
在总结秦国灭亡的历史教训的时候,贾谊指出:
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百有馀年,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实际上,贾谊只是择其最明显的外在表现而言,秦国灭亡的原因自然很多,不单纯是不讲仁义道德,滥行暴力。行暴力是其军国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本质。嬴秦灭国、灭宗的原因还有很多:比如,妄想以刑罚来钳制天下,但是“法密不能胜天下。”还有李斯至恶,赵高小人为祸等。船山先生认为小人之祸,是秦朝灭亡的十分重要原因,他说:
怨在敌国,而敌国或有所不能;怨在百姓,百姓或有所不忍;狎及小人,而祸必起于小人。故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圣人且难之,况中主以降乎!(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秦二世》)
这段话的意思大约是说,如果得罪了敌人的国家,他们想来报复你,却不一定具备这个能力;如果得罪了百姓,百姓想报复你,可能他们还会不忍心。但是要是惹得小人生出怨气来,那可就麻烦了。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找寻机会报复你,让你躲不胜躲,防不胜防。而且小人之心狠愎,不置你于死地,绝不会甘休罢手。圣人面对小人都无计可施,何况像秦二世这样,最多只是“中材”等级的君主呢?为什么小人这么厉害?船山说:“小人之心,智者弗能测也,刚者弗能制也。料其必不能,而或能之矣;料其必不欲,而或欲之矣。” (王夫之《读通鉴论》卷一《秦二世》)
小人想什么,你根本猜不着。小人的赖皮、无耻、反复不定,刚强者也没有办法制服他。你想着这种事情他恐怕干不出来,唉,他就干出来了!你说他无耻,他不在乎,你说他卑鄙,他说我就卑鄙,你能把我怎么样!所以船山说,君子“不堕其阱中者鲜矣。”他要是真想害你,你一定会掉入他的陷阱里,跑你卖切糕的了!这是东北土话,就是你肯定没处跑的意思。
王夫之
船山说了很多原因,但是在他看来,秦国灭亡的最大原因,还在于私己之心过重,无天下之虑。就是不为天下考虑,只为自己的统治打算。
这是深刻的历史见识!不过反过来讲,也能成立。其实秦国能够统一,也是因为这一点。正是因为只为自己考虑,才拼命发展武装实力,灭掉了六国,统一了天下。也正是因为仅仅为自己考虑,又丢失了天下,丧身灭族。
近人钱穆先生认为,秦亡的主要原因在于统一后的徭役太重,滥用民力。这一点自然很重要,绝对不能忽略,但是钱先生以为秦始皇收天下的兵器,目的在于结束战乱,保障和平,显然是倒果为因。秦始皇和李斯、赵高以及秦国的那些廷尉们,根本就不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只是从自己的国家政权的稳定的角度考虑,必欲使天下苍生手无寸铁,任其随意宰割而后止。这一层意思,其实早在《商君书•弱民》里就已经有了明确的表述:“国弱民强,国强民弱。故有道之国,务在弱民。”《去强》篇开篇就讲:“以强去强者弱,以弱去强者强。”这话的意思是说:使用让老百姓强大的方式去实现国家的强大,那只能适得其反;用弱化老百姓的方式去实现国家的强大,才是可靠和可行的方略。
各位同学,请大家不要误解这样的话语的真切含义,它的真切含义,不是说让百姓生活好了,就是使百姓强大的意思。只有使百姓的生活好了,百姓才会真正弱下去。因为生活好了,欲望就跟着来了,“饱暖思淫欲”嘛。欲望来了,人就弱了,就不再刚强了,所以《周易》讲“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正是法家思想的反面。
商鞅和韩非、李斯们的那一套通过“弱民”,来实现“强国”的想法,显然是从《老子》处得来的。《老子》有“弱其志,强其骨。虚其心,实其腹”的说法,这正是老子的天道思想中,可以导向阴谋的糟粕,这些东西都被法家“张大”了以后借用去了。《老子》一书有通向弱民、愚民和耍弄人民的明显倾向,司马迁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把老子、庄子、申不害、慎到和韩非放在同一个《传》中,称为《老庄申韩列传》。《老子》虽然强调必须使老百姓“无智无欲”,但是这里面的无智,乃是使其没有判断力,更没有思想力。这样,他们才能以最高权力拥有者的判断为判断,以他的是非为是非。而这里的“无欲”,虽然也应包含没有对过高物质生活目标的追求,但同时也包含不要有非分的想法,比如了解事情真相的愿望,比如试图参与对国家和君主行为的是非评判的愿望,或者另立一种组织或者价值目标之类等。
使民无欲,站在政治统治的立场上,就是不要有对于统治的怀疑或者犹豫,更不能有批评、抗争,遑论挑战。一定要使老百姓手无寸铁,胸无点墨,只要他们腹中有食,膝下有儿女就可以了。
如果按照法家的想法进行下去,华夏民族就会成为猪的群落和木头的部族。
实际上,秦国自孝公变法到嬴政统一,再到灭亡的历史,也可以从另外的角度加以理解:秦国的发展历史,就是杀人头、封人口、劳人身、蔑人尊、强人身、毁人文的过程。其所谓功绩,并不出于为了民族和国家的考虑,而只是为了实现自己垄断权力的私欲。所以,秦的统一,只是客观的结果,就算是功绩,也远不及其深重罪孽之万一。
曾经强大无比、用无数人头堆积起“赫赫功勋”的秦军,却并不能阻止秦朝的迅速败亡。
但是,秦朝的统治者,还有那些帮助秦朝完成统一的极端功利主义者们并不知道,他们被上天利用了。上天正是利用了他们想要获取至高无上权力和满足无限利欲的强烈自私,完成了对天下人都有重大意义的国家统一事业。这就是船山先生所说的“天道假私济公”。
秦亡之后,历史进入了汉代,也进入了真正的王朝政治的家天下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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