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西汉王朝自高祖刘邦肇基,至王莽改制,前后历时210年。曾被视为“周公再世”的王莽,于公元8年代汉建新,推行新政,然短命的新朝在大乱大争之世仅仅16年,王权再次回到刘氏家族手中。东汉虽然有“光武中兴”、“明章之治”,但伴随权力争夺而愈演愈烈的外戚、宦官等内忧外患,啃噬着帝国的肌骨。汉桓帝、灵帝期间所发生的两次“党锢之祸”,加速了大厦的崩塌。前面两期“王立新论史”,知名学者、深圳大学王立新教授为我们解读了“党锢之祸”的由来,以及皇帝、宦官与知识精英的矛盾,那么汉末围绕在皇权周围的利益集团,究竟烂到何种程度?为什么宦官被杀绝后东汉王朝也走到尽头?如何评价东汉晚期的那群“清流”名士?欢迎关注!
王立新教授
好了,我们现在还是把目光再挪移回东汉吧。清理掉了知识精英以后,宦官更加肆无忌惮,反对宦官的斗争也并没有停止。
各位可能会问:宦官究竟干了什么坏事,这些清流知识分子非要把他们诛除干净?实际咱们在上面已经讲过了一些,现在再举两个例子,来加深大家对当时宦官作恶情况的认识:
公元165年正月,太尉杨秉抓捕了大宦官侯览的哥哥(一说是弟弟)侯参,用囚车把他押送京城,侯参自知罪孽深重,就在路上自杀了。“参为益州刺史,残暴贪婪,累赃亿计。”就在拘押侯参的槛车上,他还自备了金银锦帛,重达三百多两,准备进京疏通关系用,以减轻罪责。这还是临时准备的,可见其贪赃枉法的程度。
汉灵帝光和二年,也就是公元179年,宦官王甫、曹节等奸邪,暴虐弄权,权倾朝野,震动内外。当时的太尉段颎,对宦官极尽阿谀奉迎之能事。曹节和王甫的父兄子弟充任卿、校尉、州牧、郡守、县令等官职的非常多,几乎布满天下。他们把自己管辖的地区,变成了人间地狱。贪残暴虐,为所欲为。以王甫的养子王吉为例,他身任沛相,尤其残酷。经常因为不高兴而杀人。在位五年,杀死仇家、官员和无辜平民百姓一万余人。“凡杀人,皆磔尸车上,随其罪目,宣示属县,夏月腐烂,则以绳连其骨,周遍一郡乃止,见者骇惧。”这个王吉,杀完人之后,用车子分裂人体,然后满郡县游示,杀鸡儆猴——看谁还敢不听我的话!赶上夏天的时候,尸体腐烂,臭气熏天,加上蚂蚁和苍蝇吸食,最后只剩一堆骨头,散落在车上。王吉就让人用绳子把骨头拴起来,继续游街示众,行人见了,吓得毛骨悚然。
宦官们就是这样草菅人命,而皇帝、太后却要倚重他们,保护他们,纵容他们。但是受孔孟人道主义精神教育的知识精英们,能允许他们这样残害生民吗?他们如果不起而抗争,为生民铲除奸恶,他们能对得起先贤的教诲,他们还算是知识精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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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王吉猖獗之时,尚书令阳球,常拊髀发愤曰:“若阳球作司隶,此曹子安得容乎!”阳球说,我要是当司隶校尉,一定要将这些害人虫铲除干净。不久阳球真的升任司隶校尉了。就把王吉、王甫和王甫的另一个养子王萌一起抓捕归案。
球自临考甫等,五毒备极;萌先尝为司隶,乃谓球曰:“父子既当伏诛,亦以先后之义,少以楚毒假借老父。”球曰:“尔罪恶无状,死不灭责,乃欲论先后求假借邪!”萌乃骂曰:“尔前奉事吾父子如奴,奴敢反汝主乎!今日临坑相挤,行自及也!”球使以土窒萌口,箠扑交至,父子悉死于杖下;颎亦自杀。乃僵磔甫尸于夏城门,大署榜曰:“贼臣王甫。”(《资治通鉴》卷57)
阳球亲自拷问,用尽酷刑惩治王甫父子。王萌原来也做过司隶校尉,他对阳球提出先让他死,后杀他的父亲王甫,以示父子之义。阳球痛骂说:“你的罪状罄竹难书,死有余辜,还跟我论什么先后!”王萌说:“从前你奉事我父亲,就像奴才一样,现在你敢反主子吗!”阳球命令手下用泥土把他的嘴堵上,然后用竹板木棍一顿混打,就这样把王甫、王萌和王吉父子全部打死在棍棒之下。太尉段颎见阳球坚定、严酷,就吓得畏罪自杀了。阳球如法炮制,把王甫的尸体也用车裂断,放在城门口示众,并且在上面写上:“贼臣王甫”四个大字。王甫逼审过范滂,杀死了陈蕃。到此才结束自己恶贯满盈的一生。
这是汉灵帝光和二年(180)四月的事情。
这里需要向大家说明一点,就是王萌指证阳球从前奉事王甫一事。阳球娶宦官程璜女,与宦官曾有相当联系。各位同学可能要问:宦官怎么可能有女儿,估计是养女,或者是没清理干净,偷偷生下来的女儿。因为阳球的行动,再度激发起朝野清理宦官的热情。阳球是渔阳人,今属北京。从小任侠,喜欢刑名之术,也是孝廉出身,属于酷吏一类人物。
曹节直入省,白帝曰:“阳球故酷暴吏,前三府奏当免官,以九江微功,复见擢用。愆过之人,好为妄作,不宜使在司隶,以骋毒虐。”帝乃徙球为卫尉。……球被召急,因求见帝,叩头曰:“臣无清高之行,横蒙鹰犬之任,前虽诛王甫、段颎,盖狐狸小丑,未足宣示天下。愿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鸱枭各服其辜。”叩头流血。殿上呵叱曰:“卫尉扞诏邪!”至于再三,乃受拜。 于是曹节、朱瑀等权势复盛。节领尚书令。(《资治通鉴》卷57)
宦官曹节直接向灵帝诉冤说:阳球是酷吏,非常暴虐,不久前三府曾经齐奏,要免掉他的官职,因为在就九江平定农民暴动中,略有微功,又被起用。他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过,妄兴大狱,这样的人不应该担任司隶校尉的职务。灵帝下令把阳球改为卫尉。阳球拜见灵帝,说自己刚刚为陛下除去了几只小狐狸,希望再给他一个月时间,好把所有的豺狼和鹰隼全部除掉。灵帝越听越气,因为阳球所除掉的,在灵帝看来,不是什么豺狼、鸱鸮,而是自己的爪牙和亲信。
阳球一再请求留任司隶校尉,叩头至于流血。灵帝怒不可遏,呵斥他违背圣旨,责令他赶紧离开。于是宦官再度扬眉吐气。
就在这一年的冬天,阳球又与司徒刘郃、光禄大夫陈球合谋,想要除掉宦官张让、曹节等。事漏,被曹节所知,诬告三人图谋不轨,三人都被下狱,不久死于狱中。
阳球本来是酷吏,他惩治宦官,完全是因为受清流知识分子的影响,风气所致,奋然而为。
汉灵帝不想惩治宦官,他跟宦官们玩得很开心。他还别出心裁,以皇帝的身份,率领宦官们公开卖官鬻爵,专门设立了钱权交易场所,明码实价:二千石要两千万,四百石要四百万,县长随年成好坏稍有不同。灵帝还私下指使左右,把朝廷的三公九卿都拍卖掉了,公一千万,卿五百万。
这个家伙看来很有经济头脑,可惜没有赶上全球贸易火爆的市场经济时代。要是赶上这样的时代,一定能在深圳、广州、上海等地,成为小卖部的大老板。皇帝如此,其所宠幸的宦官,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中常侍赵忠、张让、夏恽、郭胜、段珪、宋典等皆封侯贵宠,上常言:“张常侍是我公,赵常侍是我母。”由是宦官无所惮畏,并起第宅,拟则宫室。(《资治通鉴》卷58)
汉灵帝和这些宦官们,各将所得非法钱财,揽入个人腰包。十常侍每人家资数千万,又在河间等地强征民田,创办土地经营开发公司,大兴土木,猛修宅院,所建别墅、庄园,富丽堂皇,不亚于朝廷和皇家的宫殿。
灵帝把宦官都封了侯,还恬不知耻地说:“张让是我爹,赵忠是我娘。”
正当黄巾起义的危急时刻,朱隽、皇甫嵩、卢植等率领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皇帝和宦官们却依然在宫中玩耍自如。正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汉灵帝还在宫中,办起了小商品交易市场,把宫廷里的一角,做成了“改革开放的窗口”,让宫女们各自互相买卖。汉灵帝还鼓励宫女们各自偷窃对方的东西,整个皇宫里,吆喝、叫骂、厮打,成了一团乱麻。灵帝却穿着商人服装,遛狗、饮宴,又给狗封成“学士”和官职,给狗戴贤者帽子,还把印绶套在狗的脖子上。整天在那些“狗学士们”的陪同和簇拥下,在宫廷的市场里巡视,潇洒。真是自家的天下,咋潇洒咋玩,想咋祸害就咋祸害!汉灵帝还亲自套了一挂四匹驴子的大车,亲自驾驭,在宫廷里肆意奔跑,说是考察市场经济繁荣景象。京城里纷纷仿效,一时间,驴价陡然剧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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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站在今天的立场上,说汉灵帝是昏君,那是很没意思的。这就是家天下的样子,天下既然是他家的,他想怎么造害,就可以怎么造害。这有什么毛病吗?!你要是不想让他这样造害,就只有取消家天下这种规则。如果这种规则不取消,家天下的君主们,不管是谁,随时都可以这样。
虽然将士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知识精英们舍生忘死地努力清扫社会,想要还人间一个正道和清明。但是“天下”的“主人”,就想这样污浊下去,你有什么办法?你的身份又是人家的客人,管人家的家里事,越俎代庖不说,解雇、杀戮都是人家一句话的事情。其实明白这个道理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强调禅让的知识精英,他们希望改换家天下的游戏规则,把家天下的原则,换成贤天下的新法则。这种想法,因为王莽禅位失败而眼球脱落,彻底不能复明了。另一种明白人,就是历史上的奸佞。既然天下是人家的,咱们就是人家的奴仆,不要奢望成为主人,那是谋逆!所以,当汉灵帝问侍中杨奇说:“我比桓帝如何?”杨奇回答说:如果汉桓帝像唐尧一样崇高伟大;那您就像虞舜一样光辉灿烂了!不知这位是瞎了眼睛,还是坏了良心,或者根本就是个高级黑,故意用这样的比喻捉弄并羞辱汉灵帝。
看到这里,请您千万不要生气。因为天下是人家的,你要生气,就表明你不承认天下是人家的。这在专制主义时代,是要杀头的!
公元189年,汉灵帝中平六年四月,那位像远古明君大舜一样的英明君主汉灵帝,死了,也玩完了。皇子辨即位,改元光熹。
黄巾起义爆发以后,人们的注意力一时间偏离了与宦官斗争的视线。黄巾军被基本平定了,把宦官当爹娘的汉灵帝也死了,朝廷里与宦官的斗争又再度开始了。
何 进
就在这年的七月,何皇后的哥哥、大将军何进再度想要诛杀宦官。《三国演义》里面那位“四世三公”的窝囊废袁绍现身了,他要担待起跟何进合谋,一同完成诛杀宦官的历史重任!
何进向太后请求罢免所有宦官,太后不听。宦官乘机向太后密报:“大将军专杀左右,擅权以弱社稷”,太后信以为真。太后不同意兄长的想法,何进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绍等又为画策,多召四方猛将及诸豪杰,使并引兵向京城,以胁太后。进然之。主簿广陵陈琳谏曰:“谚称‘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其要以诈立乎!今将军总皇威,握兵要,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此犹鼓洪炉燎毛发耳。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则天人顺之。而反委释利器,更征外助,大兵聚会,强者为雄,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只为乱阶耳!”进不听。典军校尉曹操闻而笑曰:“宦者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当假之权宠,使至于此。既治其罪,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何至纷纷召外兵乎!欲尽诛之,事必宣露,吾见其败也。”(《资治通鉴》卷59)
何进听信袁绍招引外兵入朝清除宦官。袁绍为什么会给何进出这样的主意,京城里没有部队吗?何进是大将军,统领全国军队的主帅,调动京城的兵力不是更加方便吗?这是因为袁绍想到了当年陈蕃和窦武要诛杀宦官,就是想用京城兵马,结果京城将校与宦官联系密切,走漏消息之后,反而坏了大事。但是,至于动这么大的干戈,来处置几个宦官吗?所以扬州人主簿陈琳就说:以您的身份,杀几个宦官就如同架起通红的炉火,燎烤猪身上的毛发一样,很容易的事情,只要速下决断,突然行动就足够了。干嘛还要招引外兵?外兵一到,力量强大的就会成为霸主,大动干戈,互相间再闹出争端来,强者得手,朝廷的威权就没了。事情办不成,还会导致天下大乱。
这个陈琳,就是后来在官渡之战时替袁绍写讨曹檄文的那位,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但是大家只知道他是一个笔杆子,不知道他还深通国家大计,是一个非常有见识的能人。
陈琳的建议没有被何进所采纳。
当时身任典军校尉的曹操,听到了何进和袁绍的谋略后嘲笑说:“宦官服侍后宫,古来就有,也没有必要取消这种东西。只是皇帝和太后不要给他们过大的权力,不应该过分宠幸他们。要惩治他们的罪恶,也只要杀掉主脑和骨干,一个监狱中的看守就足够了,还要召集全国的兵将,前来京师,诛杀全部宦官,肯定会走漏消息,我看这个事肯定是必败无疑了。”
不久,宦官假借太后诏书,召何进入宫,何进就这样简单的被杀死了。袁绍闻听,率领自己身边的兵士入宫杀掉宦官二千余人,只有宦官的两个首领张让和段珪,劫持少帝刘辨和陈留王刘协出逃,被尚书卢植追上。两位宦官竟然与少帝告别说:“臣等殄灭,天下乱矣。惟陛下自爱!”至此,宦官为害汉朝天下的“故事”算是彻底“讲完”了,但是汉朝也就随之灭亡了。这一点甚至连宦官都意识到了,而何进和袁绍竟然了无所知!
到了九月,受大将军何进邀请,以诛杀宦官为名,带兵进京的逆臣董卓,废掉了少帝辨,另立陈留王协为帝,改元永汉,这就是汉献帝,朝政被董卓所控制。
董卓进京,实属何进无识所招致,袁绍同样白痴,最后既然能够领兵入宫杀掉全部宦官,那为什么还要招引外兵前来?就算是他想借助外兵入京搅乱汉家天下,从中渔利,乘势侥幸,还真以为四世三公的身份,足可以压服天下吗?看到这里,大家其实已经应该知道,袁绍将来败在曹操的手下,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了。跟曹操相比,袁绍差得实在太远了。当年曹操和陈琳都曾经出过很好的计策,可惜不为何进所听。紧接着王允使连环计诛杀董卓,董卓部将又杀掉王允,从此,汉献帝开始过起了在“自己的国家”中流浪的生活。不久被曹操接到许昌,实际权力全部控制在曹操手中,而天下诸侯又纷纷蜂起,汉家的天下终于覆亡了。
汉末十常侍(资料图)
各位,现在我们应该回过头来,分析东汉桓、灵两朝诛杀宦官,为什么都以失败告终?而宦官被杀绝了之后,汉代为什么也随着灭亡了?
我们先来看看《后汉书·宦者传》的说法:
“《易》曰:‘天垂象,圣人则之。’宦者四星,在皇位之侧,故《周礼》置官,亦备其数。阍者守中门之禁,寺人掌女宫之戒。又云‘王之正内者五人’。《月令》:‘仲冬,命阉尹审门闾,谨房室。’《诗》之《小雅》,亦有《巷伯》刺谗之篇。然宦人之在王朝者,其来旧矣。将以其体非全气,情志专良,通关中人,易以役养乎?然而后世因之,才任稍广,其能者,则勃貂、管苏有功于楚、晋,景监、缪贤著庸于秦、赵。及其敝也,则竖刁乱齐,伊戾祸宋。”
范晔在评价汉代宦祸之前,先把宦官的情况做了一个历史的交待。其实宦官至少从周代就有了,有关这一点,《周礼》和《诗经》等都有记载。但是宦官作为王室的佣人,除了伺候王者,在内廷之外,也曾发挥过有效的作用,比如楚国的勃貂,晋国的管苏,秦国的景监和赵国的缪贤等;也有使用不当导致祸患的,像齐国的竖刁、宋国的伊戾之类,就属于这种情况。这样说来,宦官之是否为患,主要还在于怎样使用他们。
范晔接着说:
“自古丧大业绝宗禋者,其所渐有由矣。三代以嬖色取祸,嬴氏以奢虐致灾,西京自外戚失祚,东都缘阉尹倾国。成败之来,先史商之久矣。至于衅起宦夫,其略犹或可言。何者?刑余之丑,理谢全生,声荣无辉于门阀,肌肤莫传于来体,推情未鉴其敝,即事易以取信,加渐染朝事,颇识典物,故少主凭谨旧之庸,女君资出内之命,顾访无猜惮之心,恩狎有可悦之色。亦有忠厚平端,怀术纠邪;或敏才给对,饰巧乱实;或借誉贞良,先时荐誉。非直苟恣凶德,止于暴横而已。然莫邪并行,情貌相越,故能回惑昏幼,迷瞀视听,盖亦有其理焉。诈利既滋,朋徒日广,直臣抗议,必漏先言之间,至戚发愤,方启专夺之隙,斯忠贤所以智屈,社稷故其为墟。《易》曰:‘履霜坚冰至。’云所从来久矣。今迹其所以,亦岂一朝一夕哉! ”
他说从古代以来,所有最终导致国家败亡和宗庙绝祀,都是有原因的,并且慢慢地积祸而成。他说夏、商、周三代都是因为以邪辟的方式宠爱女色,才导致了灭亡。比如夏桀宠爱妹喜,商纣宠爱妲己,周幽王宠信褒姒。秦国因为暴虐而导致亡国,西汉因为信重内戚而失掉江山,东汉却因为崇任宦官而最终毁灭。就东汉而论,宦官也有有才华、有学识的,还有口齿伶俐,善于弄巧,取悦人主的本领。范晔以为当时社会风气功利化倾向过强,所以宦官们携奸邪之心,结党营私,正直的大臣们虽然奋起抗争,但却经常谋划不密,所以导致惩治宦官行为的失败,进而使忠臣贤士智穷技尽,于是国家也就因此灭亡了。他的结论是由来已久,积重难返了。
应该说,这样的评价虽然不是无的放矢,但是并没有真正揭示东汉灭亡的更深入、更精细的原因。
现在我们接着范晔来加以进一步分析。
汉代使用宦者主要开始于汉武帝。汉武帝用宦者掌中书,以分割宰相权力。但就整个西汉时代看来,主要还是用外戚来剥夺丞相的权力。到了东汉,大约是借鉴了一点西汉丢失政权的教训,虽然还在拼命利用外戚,但有时却用宦官来抵挡一下。从收拾窦宪和梁冀看来,宦官都是帮助了皇帝和朝廷的,而且起了相当决定性的作用。因为这样的理由,宦官在皇室和“外廷”,也就是丞相为首脑的政府权力的紧张关系之下,获得了参与政治的机会和权力。同时又在每任皇帝与外戚之间的权力与夺之时,每每得手,他们与皇帝和外戚之间的关系非常奇特,他们经常站在皇帝和皇后一面,反对皇后的亲族,也就是外戚,帮助皇帝清理外戚势力。
需要跟大家说明一点,东汉皇帝与外戚的争斗,多半都是针对先帝的外戚,目标不在于彻底清除外戚的势力,而是用自己的外戚,代替前面皇帝留下的外戚势力。他们从来没有把外戚当成自己的敌人,而是把外戚当成自己最可信赖的力量。宦官也是一样,皇帝和太后们,从来没有把他们或者这个群体当成祸患,而是当成了自己最有利的帮手。他们不仅是皇帝和皇后的侍奴,而且是他们的耳目、口舌和近卫军。所以,我在前面给大家讲,汉王朝主要处理的七种力量中没有外戚和宦官。但实际上最需要的解决的是这两种力量。不过这是局外人的看法,因为皇帝们秉持家天下的信念,天下是他们家的,所以外戚和宦官既然都被当成家人,家人祸害自己的家,总比“外廷”的官员,也就是政府官员指责自己,介入自己的“家事”,在感情上感觉舒服得多,在心理上也容易接受得多。这与政府官员,尤其是汉代的知识精英们,把天下看成是天下人的天下,是截然相反的两种心态。
汉末知识精英要澄清天下,是因为他们有对天下的责任,而不仅仅是对王室的负责。但是天下是王室的,他们又都是王室的雇员,所以,他们要同王室内部的外戚和宦官争斗,对于皇帝来说,就等于别人来打自己的孩子、父母或者小舅、小姨,这是绝对不可能在感情上被允许和愿意忍受的。这是汉末知识精英没有顾及到的最大的失败根源。我可以更明确的告诉大家,汉末知识精英与宦官的争斗,实际上就是在跟皇帝争斗,至少皇帝在心理上是这样认为的。如此说来,他们的悲惨结局实际上早就注定了。不是说没有办法同皇帝斗争,而是他们根本就认为自己在为皇帝同别人做斗争。他们在心理上,从来就没有把皇帝当成斗争的对象。他们澄清天下的行动,尽管主观上是在为皇帝和天下扫清狼虫虎豹,而在客观上,则非常明白的就是自取其祸,自寻死路。除非他们能把皇帝推翻掉,可惜的是,他们不能,尤其是他们根本就没想,他们在心里上是在帮助皇帝的。所以,惩治宦官,在另外一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被表述为一种高尚的悲哀。当然,最悲哀的还是他们并不自知,他们仅仅以为皇帝保护宦官,压制他们是出于心理判断上的失误。他们还试图说服皇帝,让他走出错误的判断。这是东汉末年党锢之祸中遭遇不幸的所有知识精英们人生悲剧的最终根源,也是最大根源。
需要提醒大家一点,就是知识精英在宦官和外戚之间,经常站在外戚一边,他们想利用外戚的力量,帮助他们清除宦官。这一做法并不愚蠢,也不丢人。因为总的说来,外戚比宦官还要强些,同时他们的出身也比宦官更洁净一些。而外戚也正是利用了他们的这一心理,争取他们,暂时联合他们去与宦官争权。这一做法对于外戚来说,应该是很划算的,听起来也名正言顺。就这样,知识精英实际上成了被外戚利用的工具。
为什么不说外戚成了他们的工具?谁的地位高,谁的势力强,谁占据主导地位,这是其中的关键所在。知识精英们没有外戚的地位和势力,所以他们只能成为外戚的工具。而外戚和宦官的争斗,不是谁优谁劣、谁对谁错的问题,本来就是狗咬狗,只是黑狗和黄狗的不同而已。
整个汉代,尤其是东汉,尽管外戚和知识精英们,甚至还包括社会其他力量联合共抗宦官,但是作为与宦官斗争的主脑,外戚并没有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只要夺取权力,除此以外的目的都是附加进去的,并不出于他们的本心。首脑如此,尽管知识精英们在这样的团队里,显得光彩照人,但因为首脑的庸碌和目标的低劣,所以仍然是一群乌合之众,没有长久的和强大的战斗力。假使斗争胜利,外戚一样会如宦官一样,横行无忌。到那时,知识精英们又将何以处之?
当然,这一说法并不是针对袁绍等,而主要是面向陈蕃、李膺、范滂等所说。因为何进、袁绍等诛杀宦官,跟党锢中的知识精英们同宦官的斗争,已经在性质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尽管他们的做法一样是针对宦官的,但这是在李膺、范滂等的影响与感召下,兴起的社会性反对宦官的潮流,已经无所谓清浊了。何进和袁绍等都不是知识精英,他们只是外戚和社会上流势力,他们的目标已经不再是澄清天下,而仅仅在于夺取宦官手中的权力。他们本身,比如袁绍就是很混浊的,他始终心存使天下大乱,从中渔利的侥幸。
值得注意的是,东汉党锢之祸前后,太学生作为一支力量,出现在历史舞台之上,他们以各种方式集体上书,迫使皇帝不得不对诸如朱穆等放宽处理。
桓帝永兴元年,也就是153,冀州刺史朱穆因打击横行州郡的宦官势力被治罪,罚往左校服劳役。“太学书生刘陶等数千人诣阙上书”,备述宦官之恶,称赞朱穆的惩治奸恶之志,他们纷纷表达了愿意替代朱穆受罚。桓帝无奈,只得赦免朱穆。太学生为正义奔走呼号,实际上在西汉哀帝年间就已出现。太学生为了维护社会正义,不顾身微言轻,冒着被惩处的危险,勇敢地挺身而出。当然,那一次并不是为了反对宦官,而是为了救助名臣鲍宣。东汉末年的太学生群起上书等抗争行为,则主要是针对宦官,他们成了陈蕃、李膺、范滂等的有利社会助缘和帮衬。他们奋然而起,忘身于拯救天下的运动之中。太学生的群体行为,昭示了广大青年学生维护社会公正和廉洁,保护良善、惩治邪恶的良好用心,这是中国历史上学生集体行动的开端。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还在预备阶段就已然心系天下,心存匡扶之志。这一优良传统,后来在各个历史时期,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北宋末年,太学生伏阙上书钦宗皇帝,要求诛杀蔡京、王黼、朱缅等六鬼,启用李刚,坚决抗金,誓死保卫东京汴梁的豪迈壮举,正是东汉时期太学生正义精神的历史延续。他们没有任何个人的利欲等的干扰,他们是国家主权和民族尊严的舍生捍卫者,他们是中国社会走向公平正义和崇高美满的最纯洁无染的希望。尽管他们还很单纯、很幼稚。但是,也许只有这份单纯和幼稚,才能让他们不假思索地奋然而起,一旦成熟圆润了以后,或许他们就不会再这样轻举妄动了。
汉代讲经画像砖(资料图)
总之,汉末的名士们,一方面想要维护国家政权的公正性和纯洁性,给统治者增添历史的光辉;同时也想借助国家和皇权的力量,来实现澄清天下的愿望,好让世界充满爱,成为和谐美好的生存乐园。皇帝和皇后们,则是想利用国家的名义和实力,来侵蚀和牢笼天下,以维护自己腐朽没落的统治。而外戚和宦官,只是打着“维护皇权”的幌子,依托皇室的庇护,残害知识精英,以满足自己无休无止的贪欲。
汉末的知识精英们,互相砥砺名节,无视个人安危,勇担社会责任,以柔弱的个体肉身,硬撞有着强大皇权支持的宦官铁网,撑持天下,“匹夫抗愤,处士横议”,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表现。他们不仅名高一时,而且永垂青史。像陈蕃、李膺和范滂等,都应当立碑于道侧,树像于村闾都市,让人们永远记住:为天下而舍身者,天下人永远铭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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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王立新论史”第一部至此登载完毕,下一阶段,凤凰国学将特邀王立新教授评点魏晋南北朝的风云历史,春暖花开时节,品鉴魏晋风度,岂不快哉?另,王立新教授以“江南提学”为笔名所撰述的准小说体新著《大宋真天子:一代仁君赵匡胤》,春节后将正式出版,凤凰国学已获得授权独家发布部分章节,精彩值得期待!借此机会,转达王立新教授对热爱历史、关心“凤凰国学”及“王立新论史”专栏的广大网友最由衷的谢意,祝大家春节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