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蹲踞现象

西安晚报 2016/03/2703:35 显示图片

原标题:我看蹲踞现象

□张志春 前一阵,两个上海姑娘等地铁时蹲了下来,似可称为蹲踞现象吧。倘在过去,蹲也就蹲了。“当时看在眼,过后不思量。”然而自媒体时代,就有人愿意关注,拍照上网引发热议。贬者叹惋为没有教养,褒者理解为随意休息且不妨碍他人。其实,蹲踞现象根基悠远,意味深长,值得琢磨与梳理。

首先,在我看来,这种足底着地、腿部弯曲而臀不着地的蹲踞方式,应是适合人体构造的最自然最自在的休息状态。从人类进化史与民俗学的观点来看,这绝不是某地独有的奇怪风俗,实为早期人类在坐具发明以前、共守的一种最有效的缓冲体力的方式。两位姑娘蹲踞等车,或为疲劳,或因不适。原始先民自是如此这般,儿童玩耍也多随意蹲踞。它是一种本能,相对于直立,它是恢复体能的一种恰当方式。殷墟出土的小屯石刻、侯家庄石像,蹲踞的远比跪坐的多,说明在商代,蹲踞就是普遍的行为、习俗;在南太平洋沿岸,以及北美的太平洋沿岸所留传的木刻中,这类图像也不少。考古学家李济依据文物与文献,曾著文《跪坐、蹲踞与箕踞》说:“蹲踞与箕踞不但是(商)夷人的习惯,可能也是夏人的习惯。”

其次,蹲踞现象在历史的演进中,慢慢承受着负面评价,曾被视为是一种不文明的姿态、没有礼貌的姿态。这种贬损意识始于周代。它的诞生有着多重的原因。一重是周人继承了商人将跪坐演变成了供奉祖先、祭祀神天以及招待宾客的礼貌行为,使之融入礼治的系统,并对普遍的蹲踞予以否定。众所周知,周代以礼乐治国,这一贬损成为3000年中国礼教文化的内容之一,而向后世渗透与辐射;二重是中国服饰完备的体系也在此奠基,身体禁忌则是重要的一环。当时的服装款式有衣有裳而无裤,至多只有类似长筒袜似的胫衣,在遮蔽身体、以露体为羞耻的氛围中,蹲踞便有露体之嫌,会被视为有伤风雅或无理放肆,而受到越来越严厉的否定与谴责。如《周书》就说:“狄人……蹲踞无节”;《后汉书》也说:“夫戎狄者,四方之异气也。蹲夷踞肆,与鸟兽无别”;吴大澂《夷字说》:“东夷之民,蹲踞无礼仪,别其非中国之人……”;孔子见其发小原壤夷俟而敲击其腿,愤怒地斥责其老而不死是为贼……历代的注家包括朱子在内,都认为是原壤蹲踞,没有礼貌、傲慢等等;三重是蹲踞显得不振作,不儒雅等等。回到现实中来,这位拍摄蹲踞并上网感叹者,以为公众场合蹲踞是不雅或失礼的动作。其实,拍摄者并非无端心血来潮,其心理动因应该说是滋生于这一传统观念中。

然而人生没有单行道。现实如此,传统也是如此。有周一代形成这一褒贬观念之后,经胡服骑射引进裤装,再经辛亥革命服饰变革,中国服饰日新月异,蹲踞已无露体之嫌了。到了新时期,人们在服饰上创新、发展,似乎难以认同最初如孔子待原壤那样的愤怒与蔑视了。再说,这一观念即使在当时,虽渗透于上层,但民众不一定那么赞同。在田野耕作的重体力劳动下,人们需要休整和恢复,而随意蹲踞于田间地畔、街头巷尾便是最方便最可行的。就是有周一代统治的核心地带,至今不也流传着“凳子不坐蹲起来”么?

于是,我可以得出第三个结论,在休闲环境下,蹲踞仍是普遍可接受的身体样态。我们知道人类放置身体的方式,除直立而外,便只有坐地、蹲踞、跪坐与高坐。在室外,或劳作或奔波,坐地与跪坐易污染衣物,而高坐的话又无椅凳之便,因而,蹲踞便是最恰当最方便的休整之法了。它固然是随意散漫、不振作的慵懒样态,但却是休息而不是劳作;它固然不是体态最优雅的展示,但却是使肌肉放松的最简捷方式。虽然网络上说蹲踞被称为“亚洲蹲(the asian squat)”,对此,我未曾考释,不知虚实。但亦有资料可破解这一异名。如俄罗斯人也擅长蹲踞。“俄罗斯蹲客(Russian squatter)”这一著名的称谓确实源于生活,亦补称“斯拉夫蹲(slavsquat)”;还有,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期,美国的年轻人中曾经兴起过一阵蹲踞热潮。据说是源自印第安人,当时南方的大学生们新鲜好奇,他们着意推广这一新生活运动,蹲着读书,蹲着聚会,蹲着吃东西……有实可践行,有名易传播,年轻的大学生们便不断开发出种种蹲姿和名称:思想者蹲、专注蹲、友情蹲、户外学习蹲、骑马蹲、室内蹲、室外蹲、霍恩布鲁克特别蹲、右倚蹲、改良骑马蹲、左倚蹲……一个群体以这种方式相聚,姿态轻松而友善,彼此蹲踞无进攻性,自然而然地就感到亲近,当时的媒体还统称之为“友善蹲”呢。

由蹲踞以及对其褒贬认知的梳理,进而联想到,我们在探讨任何一个社会现象时,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都需要一个宽阔的眼界、一个宽容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