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一条“狗”血洗顶尖棋手的72小时| 屠杀过后，围棋已不属于人类？
连续3天，20名全球顶尖围棋高手，聚集在围棋平台上，群起抵抗AlphaGo，最终结果却一败涂地。人机对决的社会悲观情绪再一次被煽动。但与之相对的，却是围棋圈的冷静应对。
这是72小时内的人类抵抗故事。
每日人物/ ID：meirirenwu
文/ 姚胤米 编辑/ 金赫
实习生/ 苟婉莹、曹思宁
神秘剧
世界冠军古力九段太沉得住气了。平台的讨论区里早就已经炸翻天，不断有人找过去问：“Master到底是谁啊？”
他明明知道答案，就假装不知道。
“叱咤风云的Master又到野狐来踢馆了”。他跑到微博上，把Master称为“神秘的”，显得讳莫如深，还表示：谁第一个战胜Master，提供十万元的奖励。
但熟悉围棋网上平台野狐的人都知道，凡是平台上的棋手，都是实名注册。而Master是野狐帮助注册的，并且拥有皇冠。这意味着，野狐平台的负责人，曾经的世界冠军古力，早就清楚Master的身份。
面对追问，野狐的总经理耿进笑了，“我们有保密协议啊，怎么猜测都是没问题的，我这边不能确认。”
他说，“这整个合作都是保密的。”
但到了晚上，谷歌还是披露了Master的身份，它就是AlphaGo。耿进对我说，这是临时决定的。本来没想这么早公布，想隔一段时间，“保持神秘感”。但大概是因为Master经过了测试，他们对结果比较满意。
古力很早就和人工智能AlphaGo的黄博士进行了对接，并确定了这次合作。
Master上线野狐的3天，向平台提出了几位想要对弈的棋手，耿进和古力邀请了一些，又私下联系了些别的棋手。
这件事在围棋圈里早就不是秘密了。AlphaGo的身份一公布，古力的朋友柯洁，就迫不及待发了条微博，称自己一开始就知道。
“多么希望网上的快棋人类能赢一盘。”他说，若不是他在住院，他将用上那准备了一个星期的最后一招。
但实际上，他本来有机会用。
在古力给网友安排的这出神秘剧中，柯洁占有重要位置，这位中国的第一棋手，在李世石去年3月败于AlphaGo后，被称作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1月2日上午，元旦假期后，横扫奕城网的Master，保持3天30场连胜后，出现在野狐平台。奕城、野狐，都是围棋界的江湖。棋手身在其中，可以同时和中国、日本、韩国的棋友对弈。
但两天之内，古力给Master准备的这批世界顶尖高手，几乎全军覆没：2日下午，有着“小霸王”之称的辜梓豪被“干掉”；韩国棋士朴永训补上，倒下；当晚是中国棋士柁嘉熹，这是三星杯上与柯洁最后“决一死战”的棋士；接着是日本第一人井山裕太。名单还包括杨鼎新、姜东润、安成浚、时越……
“若还是不行，只有他了。”古力说。他指的是柯洁。
3日晚的最后一役，被古力留给柯洁，他称之为“最后防线”。柯洁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下出场了。
此时，距离柯洁放出“就算AlphaGo战胜了李世石，但他赢不了我”的狠话，已经过去了近10个月的时间。
但他还是输了。
抵抗战
漩涡的另一个中心，是中国棋院杭州分院。
1月3日，这是人机对决的关键一天。棋院里的气氛看起来却并不凝重。也没有外界想象的英雄赴死般的悲壮。
元旦前后，这里正在举行围棋的世界大赛星锐赛。柯洁、杨鼎新、黄云嵩、芈昱廷等一批年轻棋手聚在这里，刚好在杭州跨年。
星锐赛已经连续举行了4年。1月4日才落下帷幕。但今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突然现身的Master身上。
跨年夜，柯洁发了条微博，称从3月开始研究大半年棋软，无数次理论、实践，就想知道计算机究竟强在哪，“新的风暴即将来袭，我将尽我所有的智慧终极一战。”
但到了2日晚，奕城网编辑曲江晚饭时碰到柯洁，却觉得他看起来很轻松，一点也不像遇到了什么“风暴”。
曲江问柯洁：“你觉得怎么能赢？”
柯洁似乎没有了当初的自负，“20秒的确实太快了，30秒的要好一些。”他说，慢棋还有一点希望。
但事实上，慢棋也没什么帮助。
1月4日，聂卫平出场时，把规则修改成60秒3次，即每次落子前有60秒思考时间，三次延时机会。可他还是输了。
和Master下棋是一种什么体验？面对这个问题，大家却各有心思。能够到平台下棋的都是超一流的高手，但在Master面前，他们却像是一群门外汉，“没一个人沾到围棋真理的边”。
古力是野狐平台上第一个出手的。Master刚刚上线是2日一早，古力自比先锋“廖化”，称“军中无人可战”，最终亲自上场和Master较量。
“我想试一试他的实力，当时心情很激动。”古力对我说。
但是，他一直咬住没说Master是谁。谈起这次对弈，他叹了口气：看似有点机会，但实际上差得太远。过了中盘后，“不知不觉就一泻千里了。”
事后反思，他觉得有点无奈：不知道棋子要下在哪里，到了最后无法挽回，“有一种它在步步紧逼的感觉。”
Master静默，计算对手的意图，毫无征兆地将棋子落在人类思维触角之外，并在后手让这些意外发挥作用；一些时刻，它又稍显仁慈甚至鲁莽，落在人类棋手看来次佳甚至欠妥的地方。
“我相信会有奇迹，但奇迹并没有出现。希望却逐渐变小。”古北说。最后，他就是想看看Master还能下出什么样的招式。但随着一波波棋手被抬走，他觉得有点失落。
曲江对我说，他3日在棋院碰到了杨鼎新五段。他早就输了星锐赛，但一直没走。这天上午，他排上了号，和Master下了一盘。
杨鼎新一边吃饭一边描述输棋的过程：“我上来打了个劫，再下下，已经落后30目，我就认了。哈哈。”
在这场结局已定的博弈中，比起讨论打败Master的招式，这些棋手更渴望通过和大师过招来发现围棋的边界。
往事
事实上，所有叫得上名号的棋手都想试两手。
曲江3日在星锐战半决赛时，碰到棋手孔令文、一力辽、许家元。问他们想不想较量一下。
孔令文说，“当然想下，但是人多排不上。”
有的棋手直接去找古力。唐韦星就是一个，他为了再次和Master较量，给古力发了微信，希望“古哥”帮忙排一场，被拒后显得有点失落，就顺手发了张聊天截图。
“那我白去网吧了啊。”他对古力说，“要不问问能不能加班？”
甚至64岁的棋圣聂卫平也已经按捺不住，这位传奇老将专门赶到北京东城区的野狐平台办公室参战。全程进行了直播。
人是耿进邀请的，他通过聂卫平的儿子联系上。这一次对弈，古力说，“聂老自己很想下。”
4日下午，聂卫平出马的这场比赛，再次吸引了公众的眼球。他显得沉稳，战况比之前52场更为胶着，坚持到254手，才以254手、7.5目负于Master。对弈结束后，Master第一次用繁体中文留下五个大字：谢谢聂老师。
而比赛刚一结束，他就“像被绑架一样”，给堵在办公室的记者架走了。这次聂卫平的落败，再也没有李世石被击溃时那种仪式感。
时间退回到去年3月12日。韩国首尔四季酒店。AlphaGo取得了一次节点性的胜利，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
李世石落败后出席发布会，沮丧地说，“这是我的失败，并非人类的失败”。他声音颤抖，当年棋坛第一人如同认错的孩童。
柯洁曾用“悲壮”来形容那次失败。他最终的态度转变，大概可以看成是多数棋手的态度。
一开始，柯洁保持着孤独的骄傲，他说他看过AlphaGo的棋谱，“感觉水平有限”。至于再之前AlphaGo的几局棋，更是“完全看不下去，没法看的。”
柯洁爆红后，有人说他“狂妄”。也有人认为柯洁“生不逢时”。这些讨论叫柯洁感觉自己是否生错时代。
“击败人类，我还得击败一次计算机。”柯洁成为中国最炙手可热的棋手。但事实上，他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对弈，仍然给自己留了余地。
“我是说，以现在这个计算能力，它赢不了。”
上个月刚刚结束的三星杯世界围棋大赛后，有记者如常地聊起与人工智能对弈的话题，他又一次修正了自己的答案：
“按我现在的状态和AlphaGo下，那是去送死。”
经验
全面的对决真的到来了。元旦过后，连续3天，无数顶尖棋手出马，但结果却更像是一场定向“屠杀”。再也没有棋手能够侥幸。
人类的经验，是否已经毫无用处？
2016年3月，在与李世石最终博弈的赛场上，AlphaGo一度在中盘上显出疲态，直到收官阶段的“官子战”才扭转局势取得最终胜利。如果当时李世石对抗的是人类，或许会获得一场“中盘胜”。
在围棋界，棋手根据棋盘上黑白双方的对抗情况，对于比赛结果做出预判，如果比赛中局提前放弃，对手即取得“中盘胜”。
“意思就是棋局进行不下去了，输飞了。”棋手乔智健这样说。这意味着对弈双方的实力有差距较大，Master的“战绩”里，大多以中盘胜作为结局。
但对于人工智能而言，它根本就无所谓尊严。一场围棋对弈里的选择没有“最佳、次佳和欠妥”的区别，它的选择只有一个——基于当前状况下计算得出的最优解。
因此，围棋变成了单纯的计算游戏，与人类的情感再无任何关系。
败于AlphaGo的樊麾这样形容对手，“……就是一个虚无，但却完全能把握住你的性格。”
AlphaGo披露自己的身份后，谷歌旗下DeepMind发布公告，正式确认Master就是AlphaGo，并对所有与之对弈的棋手和观战者表示感谢。
谷歌表示，他们最近很努力地开发AlphaGo，刚过去的几天在网络的对弈平台进行了一些非正式的快棋对局，目的是为了检验最新版本的AlphaGo是否如他们的预期。结果令他们非常激动。
世界冠军古力与AlphaGo对局以后，说，“人类与人工智能共同探索围棋世界的大幕即将拉开”。
似乎谷歌和古力都有理由赞同这种观点。对于他们导演的这场“神秘剧”，这句话是最合适的总结。谷歌完成了测试。古力的野狐平台，访问量创了新高。1月2号，20000人的同时在线人数一度让这个小众的垂直网站服务器崩溃。
但事实上，古力也并非没有反思“这几天的奇幻之旅”。
1月5日凌晨，他发了条微博，称：多年后的某一天，当你发现自己曾经的意识、认知、抉择都是错误的时候，你会一如即往的错下去，还是否定自己，给自己重新开始的机会呢？
但是，事情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
耽于沉思的人对技术的思维方式充满了疑虑的警觉。他们担心世界变成石头，计算行为会统治人类生存的各个领域，希望从浩瀚的知识大海回到岸上。
去年李世石的那场人机对决中，第四局白棋的第78手挖，是场内胜负转换的关键。AlphaGo的算法推演中这一手被错误地估值，在接下来的多个回合计算机都没看出它对局面的影响。
李世石这一手，是人类对过往经验的一次超越，也是人类保有的最后一点经验，被称为“神之一手”。
但这一次，AlphaGo再也没有给人留下任何希望。唯一留有悬念的是52局。原因是：由于棋手突然掉线，系统判了和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