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贾宝玉梦见甄宝玉 贾宝玉为何如此焦虑不安

凤凰网综合 2018/08/0110:34 显示图片

宝玉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盘算,不觉昏昏睡去,竟到一座花园之内。宝玉咤异道:“除了我们大观园,更又有这一个园子?”正疑惑间,忽然那边来了几个女孩儿,都是丫鬟,宝玉又咤异道:“除了鸳鸯、袭人、平儿之外,也竟还有这一干人?”只见那些丫鬟笑道:“宝玉怎么跑到这里来?”宝玉只当是说他,忙来陪笑说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园?姐姐们带我逛逛。”众丫鬟都笑道:“原来不是咱们家的宝玉!他生得也还干净,嘴儿也倒乖觉。”宝玉听了,忙道:“姐姐们这里,也竟还有个宝玉?”丫鬟们忙道:“‘宝玉’二字,我们家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为保佑他延年消灾,我们叫他,他听见喜欢;你是那里远方来的小斯,也乱叫起来!仔细你的臭肉,打不烂了你的!”又一个丫鬟笑道:“咱们快走罢,别叫宝玉看见。”又说:“同这臭小子说了话,把咱们熏臭了!”说着,一径去了。

宝玉纳闷道:“从来没有人如此荼毒我,他们如何竟这样的,莫不真也有我这样一个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顺步早到了一所院内。宝玉咤异道:“除了怡红院,也更还有这么一个院落?”忽上了台阶,进入屋内,只见榻上有一个人卧着,那边有几个女儿做针线,也有嘻笑玩耍的。只见榻上那个少年叹了一声。一个丫鬟笑问道:“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乱恨呢。”宝玉听说,心下也便吃惊。只见榻上少年说道:“我听见老太太说,‘长安’都中也有个宝玉,和我一样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做了一个梦,竟梦中到了都中一个花园子里头,遇见几个姐姐,都叫我臭小厮,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偏他睡觉,空有皮囊,真性不知往那去了。”宝玉听说,忙说道:“我因找宝玉来到这里。原来你就是宝玉?”榻上的忙下来拉住:“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宝玉道:“这如何是梦?真而又真了。”一语未了,只见人来说:“老爷叫宝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个宝玉就走,一个便忙叫:“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

先来看看这个梦的诱因,贾宝玉怎么会在梦中会见甄宝玉呢?

原来是江南甄府里家眷进宫朝贺,先遣人到贾府来送礼请安。来贾府送礼请安的是四个四十往上年纪的女人,在向贾母请安时谈到了甄府也有个宝玉,待这四个女人看见贾宝玉之后,惊呼“唬了我们一跳。若是我们不进府来,倘若别处遇见,还只道我们的宝玉后赶着也进了京呢”。四个女人又说:“如今看来,模样是一样的。据老太太说,淘气也一样。”

对于这次会见,贾母逢人便告自不待言,“独宝玉是个迂阔公子的性情,自为是那四人承悦贾母之词”,并不放在心上。偏巧他去看生了病的史湘云,史湘云却对他说:“你放心闹吧,先是‘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这便使宝玉心中疑惑起来:若说必无,然亦似有;若说必有,又并无目睹。正是在这种似信非信、疑疑惑惑的状态中进入了梦乡,会见了仅只耳闻的甄宝玉。

在现实生活中,贾宝玉此时尚未见过甄宝玉,直到后面的第一百一十五回,两个宝玉才得相见。由此可推出,梦中贾宝玉所看见的甄宝玉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由于那四个女人在言谈中点明了甄宝玉“今年13岁”,因此,宝玉梦中看见的自己也应是13岁时的光景,而且,宝玉在梦中所诧异的一座花园就是贾府的大观园,所诧异的几个丫鬟,正是他身边的鸳鸯、袭人、平儿,所诧异的院落正是他的怡红院。实际上是对他自己13岁那个时期生活情境的回忆。如果解梦到此便止住的话,那只相当于解析一幅画谜时,只解说了画面上那些图画的意思,还没有沾着画谜谜底的边。

弗洛伊德说:“迄今为止,人们所做过的有关梦的解释都是以记忆中所保留的‘梦内容’直接予以阐释。他们由梦内容寻求解释,有些甚至不经过解析,而直接由梦内容获取结论。然而,这方面我们却有一些不同的资料,在我们研究出来的结果与‘梦内容’之间,我们发现了另一新的心理资料:梦的隐思或梦思,而我们的解梦乃由这些资料下手,并非沿袭自古所用的‘梦内容’或称为‘梦的显意’。因此我们所面临的将是一个崭新的工作,一种近似小说的工作——仔细检验‘梦的隐思’与‘梦的显意’之间的关系,并探讨后者如何由前者蜕变出来。”(《梦的解析》第107页。)

弗洛伊德又说:“‘梦的隐意’与‘梦的显意’就有如以两种不同的预言表达同一种内容,或说得更清楚些,‘梦的显意’就是以另一种表达的形式将‘梦的隐意’传译给我们,而所采用的符号以及法则,唯有透过译作与原著的比较,才能了解。一旦我们做到了这点,那‘梦的隐意’就再不是一个如此难以了解的秘密。‘梦的显意’,就有如象形文字一般,其符号必须逐一地翻译成‘梦的隐意’所采用的文字。因此,这些符号决非以其图形的形态即可解释,它必须按符号所代表的意义来做这项翻译的工作。”(《梦的解析》第107页。)

我们怎样才能通过贾宝玉梦会甄宝玉这样的显象来还原梦的隐意呢?方法便是我们应仔细检验“梦内容”中所藏匿的“心理资料”。只要仔细把玩这个近似猎奇取巧逗人乐子的梦,我们便不难发现这是宝玉的一个焦虑梦,在看似稀奇巧合轻松笑骂的戏谑之中,深藏着宝玉无尽的焦虑。

第一,“自惭形秽”焦虑。

一方面,梦中丫鬟看“他生的倒也还干净”,听他“嘴儿也倒乖觉”;另一方面,梦中丫鬟又骂他“你是那里远方来的臭小厮”,“仔细你的臭肉”,“把咱熏臭了”。梦中甄宝玉也骂他“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

梦中的丫鬟和甄宝玉,岂真有其人,不过都是宝玉的幻象,是由宝玉的潜意识置换而来,他们所说的话,实质上就是宝玉自己的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对话,是一种心灵的对白。世人尽知,这位含玉而生的奇公子,荣府上下眼中心中的接班人,那能是个“脸上有残疾十分黑丑的”,你看他在第三回初见黛玉时出场的形容:进来了一位年轻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抡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这番形容,连黛玉见了也大吃一惊。

转瞬间宝玉又换了一副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辨,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

再看第十五回会北静王时的形容:那北静王本身便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丽人物”,但看见宝玉“戴着束发银冠,勒着双龙出海抹额,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面若春花,目如点漆”时,也禁不住赞道:名不虚传,果然如宝似玉。当着贾政的面,盛赞“令郎真乃龙驹凤雏”,“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黛玉何人?万万人之上的美女子;北静王何人?万万人之上的美男子。他俩见了宝玉,尚且惊赞不已,宝玉岂不更是万万人之上的俊男靓仔么?!何以还会产生“自惭形秽”的焦虑呢?

殊不知,宝玉是个既秉清明灵秀之正气又秉残忍乖僻之邪气之人,“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正合又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成情痴情种。把“女儿”两个字,看得极尊贵、极清洁,甚至比那阿弥陀佛、文始天尊这两个宝号还要尊荣无对。因此在七八岁时便有“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奇思异想。这种“女清男浊”的观念正是他独特的心性,无时无刻不在左右他的言行举止。

第十九回宝玉到袭人家去时看见了三五个女孩儿,回来后问袭人“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当袭人告知是她“两姨妹子”后,宝玉便叹“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不料被袭人抢白了一番,宝玉倒陪笑道:“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堂大院里,没的我们这种浊物,倒生在这里。”将一个贫家女子看得如此清纯,而将自己当成“浊物”。己卯本评曰:这皆是宝玉意中心中确实之念,非前勉强之词。此评切中宝玉之心性,十分中肯。此后文中,宝玉亦常用此“妙号”自称。

宝玉不仅在女儿面前自惭形秽,那怕见了眉清目秀、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的男子,也会立即自感污浊。第七回见到秦钟之后,心中又起了呆意,自思“如今看来,我竟成了泥猪癞狗了”,还痛骂自己“锦绣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死木头;美酒羊羔,也不过填了我这粪窟泥沟”。

外形的丰美与心性的乖僻形成了尖锐的矛盾,以至在第二十二回黛玉问他“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时,宝玉竟不能答。因此在他心底里,自认自己是泥做的骨肉,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污浊,恨只恨没有修成女儿身,怨只怨空有一副靓皮囊。这是他的一个心结,每时每刻都处在摆不脱的悲虑之中。梦中出现丫鬟骂他臭小厮、臭肉,甄宝玉骂他空有皮囊,正是宝玉自悲自怨自恨自惭的自责与自骂。通过这种自我“荼毒”,释放心中的焦虑。

第二,“黛玉多病”焦虑。

宝玉与黛玉从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吃同桌,睡同床,两小无猜,但这并不完全是宝玉深爱黛玉的原由,更何况,在众多如花似玉的小姐丫鬟群中,黛玉的容貌也不是最漂亮的,加上又是个怯弱不胜的病秧子,更削减了她的竞争力,但由于黛玉亦是深恶痛绝仕途经济之人,这才是宝玉深爱她的根本,众花丛中,唯有黛玉可以与他两心相对。

宝玉深爱黛玉,把黛玉视为将与自己白头偕老之人,对她的关切,自然超出其他人之上,而诸事为首者,莫过于黛玉的身体健康。黛玉是带着有病之身来到贾府的,或者更确切地说,黛玉是带着有病之身来到人世间的。

第三回中贾母看见黛玉身体面庞怯弱不胜,草胎卉质,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黛玉先天不足,已经吃了十多年药皆不见效尚且不说,又加之黛玉心性孤高自傲,妒忌多疑,不免要生出许多的闲气、闷气、怨气、悲气,而人一生气,免疫力就下降,抵抗力降低,各种邪秽之气便趁机侵入,这又成了黛玉后天的病由。

先天不足加后天怄气,黛玉病势一天一天加重,宝玉为她健康的担忧便也一天一天加深,渐渐的也形成了一个心结。

到第四十五回,黛玉才十五岁,便“每岁到春分、秋分之际,必犯嗽疾”,“近日又复嗽起来,觉得比往常又重些,所以总不出门,只在自己房中将养”。至此之后,黛玉病情加重,不只是一年犯两次病,而变成经常病,咳嗽也愈来愈频繁严重了。但凡黛玉一病,宝玉便忙不迭前往探视。

第三十回黛玉生病又生宝玉的气,宝玉冒着“热天毒日”来看黛玉,黛玉却不准丫鬟开门。宝玉进来后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人死了,魂也要来,对黛玉生病的关切无以复加!

第四十五回探视黛玉,一见面忙问:“今儿好些?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一面说,一面摘了笠,脱了蓑衣,忙一手举起灯来,一手遮住灯光,向黛玉脸上照了一照,觑着眼细瞧了一瞧,笑道:“今儿气色好了些。”真的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第五十二回写宝玉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咳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在宝玉问话后面,庚辰本脂批曰:“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谈之极!回思则皆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此批一语中的:“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

真正将黛玉的病因、宝玉的焦心说得至情至透则是在第三十二回。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生我的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回身便要走。宝玉忙上来拉住,说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宝玉站着,只管发起呆来。及至袭人怕他热,拿了扇子赶来送与他,他却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哩。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这话,吓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敢是中了邪?还不快去?”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羞的满面紫涨,夺了扇子,便忙忙地抽身跑了。

宝玉说了一段叫黛玉“轰雷掣电”的话,又说了一段叫袭人“魄散魂飞”的话,蒙府本脂批曰:“真疼真爱真怜真惜中,每日生出此等心病来。”由此可见,黛玉是身病,宝玉是心病,宝玉的心病由黛玉的身病而来,只等黛玉的身病好了,宝玉的心病才得好。黛玉的病一日不好,宝玉便一日的胡愁乱恨,以致失眠唉叹!这样揪心裂胆的焦虑,从白日缠绵到梦中,便见丫鬟在说:“宝玉,你不睡又叹什么?想必为你妹妹病了,你又在胡愁乱恨呢。”不是心上人儿,如何梦中牵挂,宝玉的潜意识已然心知肚明,有意在梦中点破,稍释心中块垒耳!

第三,“严父训饬”焦虑。

此梦的最后结局,看起来不免令人作笑,一听见“老爷叫宝玉”,唬得两个宝玉皆慌了,甄宝玉拔腿就走,贾宝玉张口便叫,并且在叫喊声中惊醒过来。笑过之后,掩卷一思,又不难发现这种“老鼠见了猫”的景象不仅仅似曾相识,简直历历在目。

说来贾政对这个衔玉而来的奇儿子,从小就很不喜欢,宝玉周岁时,贾政让他“抓周”,试他将来志向,谁知宝玉世上所有之物一概不取,偏偏只把些脂粉、钗环抓到手中,贾政因此大怒,脱口大骂“将来酒色之徒耳!”及至长大上义学,一日宝玉去请安,回说上学里去,贾政冷笑道:“你如果再提‘上学’两个字,连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话,你竟顽你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这地,靠脏了我的门!”戚序评曰:“画出宝玉俯首挨壁之形象来。”

第十七回宝玉方至大观园戏耍,忽见贾珍走来,向他笑道:“你还不出去,老爷就来了。”宝玉听了,带着奶娘、小厮们,一溜烟就出园来。真是闻虎色变!后来在大观园题对额,贾政看着宝玉,“唬的宝玉忙垂了头”,每到一处,无论宝玉题的好与不好,总是“畜生,畜生”“无知的孽障”“无知的蠢物”“叉出去”“若不通,一并打嘴”“胡说”“岂有此理”“若再不能,我定不饶”“不好,不好!”等语斥责喝骂,宝玉稍有主动发言时,贾政喝道:“谁问你来!”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一路上说得不好挨骂,说得好也挨骂,不说挨骂,说也挨骂,把个宝玉骂得垂头丧气,伴父如伴虎。

第二十三回,元妃命太监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姊妹都到大观园中去居住,命宝玉仍随进园读书,宝玉正喜的无可不可时,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老爷”两字,真如雷灌耳,谈虎色变!只为给花自芳取了袭人的名字,贾政便训饬他“只是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赋上作工夫”。说毕,断喝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

第三十三回宝玉来至厅上,刚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儿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个喝了一声“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一看,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不觉的倒抽了一口气,只得垂手一旁站了。这情景正如老鼠见了猫,早唬得胆也破了,腿也软了,连逃跑的份儿也没了。也正是在这一回里,贾政暴打宝玉。

贾政一见,眼都红紫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辱母婢等语,只喝令:“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拗,只得将宝玉按在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忙上前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s君杀父,你们才不劝不成!”王夫人急忙赶进房里,贾政更如火上浇油一般,那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自重。况且炎天暑日的,老太太身上也不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若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倒休提此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王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禁不住解下汗巾看,由臀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毫无一点好处,不觉失声大哭起来,“苦命的儿吓!”幸亏贾母早来一步,要不然宝玉也就命丧贾政的板子绳索之下了。

尽管贾政后来“自悔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但他仍对此振振有词:“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贾政与宝玉的矛盾,正是贾政维护正统封建礼教与宝玉反仕途骂禄蠹与封建礼教唱对台戏的矛盾,贾政的望子成龙,恨铁不成钢,望的是成封建礼教之龙,成封建礼教之钢,宝玉则偏偏恨成此龙,羞成此钢,这对矛盾斗争的结果,只有胜负之分,没有调和的余地。你看在整个挨板子的过程中,宝玉哼过一声没有?有过求饶一字没有?只是眼下势力悬殊,宝玉只有挨打的份。直到两三百年后,孙中山一句“天下为公”,才将贾政们彻底扳倒,宝玉的夙愿才得以实现。

宝玉此时尚是个上学的少年,吃贾政的,穿贾政的,住贾政的,花贾政的,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的规范下,宝玉只能认打。然而,这一顿饱打,作为一次严重的创伤,深深地锲进了宝玉的心坎里,埋进了宝玉的潜意识之中,使宝玉成了惊弓之鸟,焦虑深重,惶惶不可终日。早在宝玉挨这顿暴打之前,聪慧的袭人已将这对父子矛盾的不可调和性看得穿透了,想着法儿叫宝玉少挨打骂。

第十九回袭人对宝玉说:“你真喜读书也罢,假喜也罢,只是在老爷眼前或在别人眼前,你别只管批驳诮谤,只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非但如此,袭人还抓住宝玉怕父这个软肋,伙同薛蟠拉虎皮作大旗捉弄宝玉。

第二十六回宝玉正在黛玉房里说笑,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服,老爷叫你呢。”宝玉听了,不觉打了个雷的一般,也顾不得别的,疾忙回来穿衣服。出园来,只见焙茗在二门前等着,宝玉便问道:“你可知道叫我是为什么?”焙茗道:“爷快出来吧,横竖是去见的,到那里就知道了。”一面说,一面催着宝玉。转过大厅,宝玉心里还自狐疑,只听墙角边一阵呵呵大笑,回头只见薛蟠拍着手笑了出来,笑道:“要不说姨父叫你,你那里出来的这么快。”你看,这一番捉弄将宝玉对父亲的惧怕入木三分地刻画出来了。惧怕父亲,这是宝玉的又一个心结,又一大焦虑,如果将对黛玉说的那句“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加一个字用到贾政身上,那便是“睡里梦里也忘不了怕你”!

弗洛伊德说:“梦是一步一步地朝着有意的转移方向在蜕变。”(《梦的解析》第49页。)我们回顾一下这个梦,开始还是轻松愉快地逛花园,接着便一步一步地蜕变到自惭形秽、黛玉多病、严父训饬的焦虑上来了。其实,这三个焦虑只不过是一个大焦虑的三个侧面而已,这个大焦虑就是反仕途经济。黛玉与他志同道合却多病,贾政与他道不同不相与谋却强霸,又恨自己只是生在富贵之家的一个浊物,既不贵也不坚,空有宝玉之名。

弗洛伊德说:“事实上,焦虑之梦并非梦的解析的另一对象,它只不过是以梦本身来表示出一般焦虑的内容而已。我们梦中所感受的焦虑就是梦内容所明白地表示的那些念头而已。”(《梦的解析》第39页。)解析到这里,我们可以判断这是一个焦虑梦,通过梦中的自我“荼毒”,释放心中的焦虑。

弗洛伊德指出,构成梦象的材料来自三个方面:做梦前一天的残念;睡眠中偶然出现的躯体方面的感觉刺激;来自幼年期的经验。此梦的直接诱因和材料来源便是贾宝玉在睡前照过镜子,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袭人在旁听他梦中自唤,忙推醒他,笑问道:“宝玉在那里?”此时宝玉虽醒,神意尚恍惚,向门外指说:“才出去了。”袭人笑道:“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嘱咐说小人屋里不可多有镜子。小人魂不全,有镜子照多了,睡觉惊恐作胡梦。如今倒在大镜子那里安了一张床。有时放下镜套还好;往前去,天热困倦不定,那里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着影儿顽的。一时合上眼,自然是胡梦颠倒;不然如何得看着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宝玉不仅睡觉前“照着影儿顽”,他还经常同姊妹们一起梳妆,也是经常照镜子的,无数次在镜子中看见了自己的形象,加上白天听见甄府四个女人说了个甄宝玉,又听史湘云说“如今有了个对子,闹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个去”的话,再加上心灵深处的隐衷,几方面一凑合,便做出“宝玉见宝玉”的梦来了。

析文中引用第三十二回宝玉对袭人说的一番话,是宝玉的一个白日梦。所谓“出神”,即入梦,故而后来才有“宝玉一时醒过来”的交待。在梦里,梦主得到了说出自己内在真相的机会,原来隐藏在潜意识里的愿望、恐惧、希求以及心结,白天不敢说,不敢当面说,一旦到了梦里,就敢于“大胆说出来”,而且敢于当面说出来,只不过“当面的人”是梦中人,但说出来的“心事”却是千真万确一丝无悔,完全真实地倾吐出了宝玉对黛玉的一片真情,“心病”压抑久了深了,不吐不行,一吐为快,梦为他实现了这个愿望,也为他释放了心中的焦虑。

原标题:当贾宝玉梦见甄宝玉,贾宝玉心中的焦虑是因为什么?

来源:岳麓书社(微信号ylss1982),本文摘自《梦解红楼》,彭鑫鉴著,岳麓书社出版。